第八回 鞫奸情利口如流 提老妇痴人可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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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周氏被打了四十鞭背,哪里就肯招认,当时呼冤不止,向着堂上说道:“太爷是一县的父母,这样无凭案件,就想害人性命,还做什么官府!今日小妇人愿打死在此,要想用刑招认,除非三更梦话。‘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你说我丈夫身死不明,告了阴状,这是谁人作证,他的状呈现在何处?可知道天外有天,你今为着私仇,前来诬害,上司官门,未曾封闭。即使官官相护,告仍不准,阳间受了你的刑辱,阴间也要告你一状。诬良为盗,尚有那反坐的罪名,何况我是青年的孀妇,我拚了一命,你这乌纱也莫想戴稳了。”当时在堂上哭骂不让。狄公见她如此利口,随又叫人抬夹棍伺候,两旁一声威吓,“噗咚”一声,早将刑具摔下。周氏见了,此时仍是矢口不移,呼冤不止。狄公道:“本县也知道你既淫且泼,谅你这周身皮肤,终不是生铁浇成。一日不招,本县一天不松刑具。”说着又命左右动手。此时那些差役,望见周氏如此辩白,彼此皆目中会意,不肯上前。内有一个快头,见洪亮也在堂上,赶着丢了个眼色,两人走到暖阁后面,向他问道:“都头,昨日同太爷究竟访出什么破绽,此时在堂上且又叫人用刑。设若将她夹死,太爷的功名,我们的性命……怎么说告阴状起来,这不是无中生有?平时甚是清正,今日何以这样湖涂?即是她谋害亲夫,也要情正事确,开棺验后,方能拷问。都头此时可上去,先回一声,还是先行退堂,访明再问?还是就此任意用刑?你看这妇人一张利口,也不是恐吓的道理,若照太爷这样,怕功名有碍。”洪亮听了这话,虽是与狄公同去访察,总因这事相隔一年,纵无有人告发,不能因那哑子就作为证据,心内也是委决不下,只得走到狄公身边,低声回了两句。狄公当时怒道:“此案乃是本县自己访得,如待有人告发,令这死者冤抑,也莫能伸了,本县还在此地做什么县官!即然汝等不敢用刑,本县明日必开棺揭验,那时如无有伤痕,我也情甘反坐,这案终不能因此不办。”说着向周氏道:“你这淫妇,仍是如此强辩,本县所说,你该聪明,临时验出治命,谅你也无可抵赖了。”当时先命差役,将周氏收禁,一面出签提毕顺的母亲到案,然后令值日差,到高家洼安排尸场,预备明日开棺。这差票一出,所有昌平的差役无不代狄公担惊受怕,说这事不比儿戏,虽然是有可疑,也不能这样办法,设若验不出来,岂不是白送了性命。 不说众人在私下窃议,只说那个公差,到了皇华镇上,一直来到毕顺家门首,已是上灯时分,但见许多闲人,纷纷扰扰,在那巷口站住说道:“前日原来狄太爷在这镇上,我说他虽是个清官,耳风也不能灵通,现在既被他看出破绽,自然彻底根究了。那个老糊涂,还在地上哭呢,这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狄太爷也不能因这疑案,就拷了口供。照此看来,随后总有大发作的时节。”彼此正在那里闲谈,差人已到巷口,高声唱道:“诸位人可分开了!我们数十里跑来,为了这件公事,此时拥在这里,也无意味,要看热闹的,明日到高家洼去。”说着分开众人,到了里面,果见那老妇人嘴里哭道:“这不是天落下的祸!昨日当他真,要他起这风波何事?我明日也不要命了,进署同他拚了这条老命。”那个差人走了上去喝道:“你这老人,好不知事,太爷为好,代你儿子伸冤,你反如此说!你既要去拚命,可巧极了,太爷现在堂上立等回话,就此同你前去,免得你媳妇一人在监内。”说着将她拖去,要进城去。毕顺的母亲,见又有差人前来,正是伤心时节,也不问青红皂白,揪着他的衣领,哭个不止。说道:“我这家产物件,也不要了,横竖你这狗官会造言生事,准备一命同他控告,老娘不同你前去,也对不起我的媳妇。”当时就出了大门同走。那个差人,见他遭了这事,赶着向何恺说道:“我们虽为她带累,跑了这许多路径,但见她这样,也实不忍,这个小小户门,也不容易来的,哪样物件,不用钱置?你可派两个伙计,代她看管一夜,也是你我好事。”何恺当时也就答应下来,见他两人,趁着月色,连夜的前去。 到了三更以后,已至城下,所幸守门将士,均是熟人,听说县里的公差,赶紧将门开了,放了两人进去,此时狄公已经安歇。差人先将毕顺的母亲带入班房,暂住一夜,次日一早,等狄公起身,票报已毕,随即又升坐大堂,将人带上。狄公问道:“你这妇人虽是姓毕,娘家究是何姓?本县前日到你镇上,可知为你儿子的事件?只因他身死不明,为汝媳妇害死,因本县在此是清官,专代人家伸冤理枉,因此你儿子告了阴状,求我为他伸冤。今日带汝前来,非为别事,可恨你的媳妇坚不承认,反说本县有意诬她,若非开棺相验,此事断不能分辨。死者是你的儿子,故此提你到案。”毕顺的母亲听见这话,哪里答应,当时回道:“我儿子已死有一年,为何要翻看尸骨?他死的那日晚上,我还见他在家,临入殓之时,又众目所见。太爷说代我儿子伸冤,我儿子无冤可伸,为何乱将我媳妇拷打?这事无凭无证,你既是个父母官,就该访问明白,这样害人,是何道理!我娘家姓唐,在这本地已有几代,哪个不知道是良善百姓。要你问他则甚,莫非又要拖累别人么?今日在此同你说明,不将我媳妇放出来,我也不想回去了。拼我一命,死在这里,也不能听你胡言胡语,害了活的又寻我那死的。”说着在堂上哭闹不止。
狄公见她真是无用老实的人,一味为媳妇说话,心里甚是作急,说道:“你这妇人,如此糊涂,怪不得你儿子死后,深信不疑,连本县这样判说,你还是不能明白。可知本县是为你起见,若是开棺验不出伤痕,本县也要反坐。只因那死者阴魂不服,前来告状,你今不肯开验,难道那冤枉就不伸了?本县既为这地方官府,不能明知故昧,准备毁了这乌纱,也要办个水落石出。这开验是行定了!”说着令人将她带下,传令明早辰时前往,末时登场。当即退堂,到下书房里面,备设详文,申详上宪。所有外面那些差役人等,俱是猜疑不定,说狄公鲁莽。无奈不敢上去回阻,只得各人预备相验的用物,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将明,众差役已陆续前来,先发了三梆,到大堂伺候。到了辰时,狄公升了公堂,先传原差并承验的仵作说道:“这事比那寻常案件不同,设若不伤,本县毁了这功名是小,汝等众人也不能无事。今日务将伤痕验明,方好定案治罪,为死者伸冤。”众差领命已毕,随即将唐氏周氏二人,带到堂上。狄公又向周氏说道:“你这淫妇,昨日情愿受刑,只是不肯招认,不知你欺害得别人,本县不容你蒙混。今日带同你婆媳,前往开验,看汝再有何辩。”周氏见狄公如此利害,心下暗说道:“不料这样认真,但是此去,未必就验得出来,不如也咬他一下,叫他知道我的利害。”当时回道:“小妇人冤深如海,太爷挟仇诬害,与死者何干。我丈夫死有一年,忽然开棺翻乱,这又是何意见?如有伤痕,妇人自当认罪,设若未曾伤害,太爷虽是个印官,律例上有何处分,也要自己承认的,不能拿着国法为儿戏,一味的诬害平人。”狄公冷笑一声,不知说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