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对月伤怀无心诉苦 因人成事有意联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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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祝伯青因陈小儒、王兰说到,慧珠坟上梅花交秋开放,是慧珠贞魂凭附。又田管坟的来报,一夜工夫谢落罄尽,益信而不疑。便至外书房与小儒,王兰计议,欲作篇序文,表明这段奇闻,再遍请当道名流,题上诗词,即成千古佳话。
小儒点头道;“此举甚善,但是这篇序文,须作得恢诡离奇,方可压得住卷首。我意将此事,开明节略,寄往山东托甘又盘一叙,必得他那斲轮老手,始作得出好文字来。将来我们胡乱做几首诗,写上去罢。”王兰拍手道:“我几乎忘了,定见托甘老去做。这么若大一件的奇闻奇事,没有一篇绝顶序文,岂不反将这件事弄得雪淡。伯青,你可写起一函,明日即专人前去,在那里坐待,使甘老头儿无从推托。”伯青忙叫人取过笔砚,先逐细将原委叙明,后又恳恳切切书就一封托函,递与小儒、王兰看了,方才封好。小儒也写了一封通候书函附寄甘誓,又询问甘露近来东昌的政事。两封书函迭在一起,伯青即叫进一名得力家丁来,吩咐道:“这两封书子,送到东昌甘老太爷那里去的。你明早即要动身,不可迟误,要守取回书到手,方许转来。”家丁接过了书函退下,自去收拾起程。
王兰又向伯青道:“你将叙的节略,多誊正出几张来。明日即分头送与各处,请人题咏。一俟甘老儿序文寄到,便可开雕。好在题待填词,只要知道原委,看了节略就可做了。”伯青闻说,甚以为然。叫请了梅仙,五官过来,托他两人用雪浪百番鱼子笺,写成数十张节略,拣那在城知名之士,送去请他题咏,随意一诗一词,不拘体格。
隔了数日,早有人纷纷送到。因这件事合城的人大半皆知,还有目睹过慧珠其人,后来又深知他守志不嫁的情由。今见祝伯青如此郑重其事,又声明汇齐刊刻,好留为美谈,无人不乐于附和。伯青遂与小儒,王兰评定甲乙,分了次第,抄合在一处,专守到东昌的人回来,再议若何发刻。暂且搁过不提。
单说红雯自遭方夫人申斥之后,又将贴身服侍惯的双喜开除出去,益发懊恼。虽然有名小丫头叫做六儿,今年才得十二岁,那里知眉目高低,一味的偷懒好睡,又不能过于呼喝他,因六儿是方夫人拨来的丫头。至于雇工的一名老仆妇,分外不能使唤,方夫人叫他来看守红雯的各事,红雯尚要依着他去行,不然即至方夫人前搬嘴搬舌。
而今红雯是失势的人,非比当日。每月小儒或来一次,至多不过两次,纵来亦系兰姑多方劝说来的。红雯见了小儒,自恨自愧尚且不及,那里还敢去争宠献媚,蛊惑小儒么!红雯本是个风月中人,又自负容貌过人;日前小儒常宿在他房内,相偎相傍,朝暮欢娱,是亲热惯的,倒不觉怎么;一旦忽然夜夜空牀孤枕,朝朝被冷衾寒,愈显得凄凉景况,-时儿都难挨受。
所有日间过来问话的,只有洛珠兰姑二人。洛珠平日还与他相好,兰姑是可怜他失势,故约了洛珠来和他谈谈说说,开他怀抱,生恐红雯自寻短见。此乃他二人的好意,其外并无一人,偶而过来问寒问暖。丫头们更不必交代,素昔皆恼他人模大样,擅作威福;难得今日干错了事,不来讥笑红雯即是十二分的情面,谁肯再来同他亲近。红雯亦怕他们口舌快利,倘然说出什么话来,又不能同他们认真,爽性见了他们,反远远的走开,以免烦恼。实在闷极了,仍是到园中就近处在散步一会。好在此时管园的,尽派了老年家丁;红雯又预为在兰姑前声明。
这日,却好是中秋佳节,府里前两日即忙着收拾出丛桂山庄,预备拿位夫人晚间赏月饮酒。是夕红雯亦勉强随着人众,至丛桂山庄虚应故事,坐了一会,托言酒醉,便起身作辞,带了六儿回房。外边小儒诸人,皆在览余阁内饮酒。所以红雯从红香院前取路回来,绕半村亭对岸树木丛中穿出,走两翻轩角门,进了留春馆。
此刻月正中天,明如白昼。留春馆外芍药田一片空地,越显得月色比别处皎沽。红雯贪着月色,不忍便回,即倚在右首红栏杆上,仰着脖子不转睛看那中天一轮皓魄。真乃万里无云,宛似一圆冰镜悬在空中,光华四射,旁边有两三点疏星,半明半灭。红雯站了半晌,觉得身上微凉,便叫六儿回房取件薄棉披风来。六儿亦觉凉气侵人,巴不得去取衣服,答应声即一溜烟跑去。
红雯又挪了张杌于,至檐口坐下,对着月色,不禁长叹一声,满腹愁烦,一时都堆上心来。回忆自幼卖入府中,太太十分看顾。如亲生儿女一般,梳头缠脚皆是太太自己料理。偶而做错了一半件事体。至重不过呵斥几句,从未指甲在我身上弹这么一下儿。后来各家太太都住在一处,又砌了这座园子,府中的事出入日渐其多,皆是太太一人管理,犹要带管各家事务。彼时未曾交代奶奶,是派的我帮理,明说太太当家,其实我就要做得八九分主。府里内外人等,没一个不惧我,不来奉承我。连各家的仆婢都不能占我的头步,只有来拉拢我的,遇事讨我个好儿。自问在这府里,『福也享尽了,威风也摆尽了。太太面前百说百依,同伙们中一呼十应。皿小家子姑娘,小官儿家小姐,都不得我这般快活。今春太太将我收在老爷房内,正合我的心境。太太亦因我从小穿惯吃惯,心是高的,眼眶儿是大的,倘然发出去配名小于,或嫁经纪人家,纵说是平头夫妻,那般日月,叫我一天也过不去。收了房,老爷待我亦好,要算千依百顺从,没有拗过我一件事儿。只当今生今世一线到头的,这么受用无穷。可恨我自己少了主意,自作自受的闹出这件事来,而今弄得合府皆知,人人笑话,老爷太太又冷落不堪。目下我竞死不得活不得,进退两难。我今年才二十岁的人,一世光阴方过下一小半来,叫我那后来的岁月,怎生挨得过去。倒不如早早死了,落得干净。』红雯想至此处,不由伤心,望着天纷纷泪下不止。又猛听得览余阁那边,顺风吹过一阵阵笛韵悠扬,歌声溜亮,酸心刺耳。遥知小儒等人在那里赏月,多应是五官、梅仙两人吹唱。红雯不觉又想到小儒从前恩爱,今夕若是好的时候,他断不肯如此夜深还在园内同众人取乐,定然早经回到我的房内,重整酒果,对面赏月。曾记端阳,在厅上吃了几巡酒,便托故回房,与我赏午。那知前一日就暗中知照厨房,备下果碟,又叫双喜唤了几个小丫头来,满院落内放黄烟花炮玩笑。那是何等亲密,目下是何等冷淡。当时我也不觉得什么,真正人到失宠的时候,方知得宠的滋味。
红雯愈想愈苦,止不住呜呜咽咽暗泣起来。大凡人到更深夜静之时,心生悲感,分外凄凉。何况一座若大花园,此时只有红雯一人坐在月光之下暗泣,愈觉酸风飒飒,透骨生寒。那枝上的宿鸟,又一阵一阵飞鸣起来。红雯不禁心内有些害怕。
却值小儒前面散席,回到上房,见方夫人等尚未回来。趁着酒兴,叫小丫头掌着手灯,向丛桂山庄一路而来。听得有人哭泣,十分诧异,即止住脚步,探头向外一望,见红雯一人坐在留春馆栏杆前,对月悲伤。红雯口中又低低泣泣,诉出自己一腔心事。小儒听了,亦觉凄然。虽说现在小儒与他冷淡,究竟从前那般恩爱,俗说灯前和月下,最好看佳人。又听他一人诉苦,全诉的从前得意之事,现在自知做错,反落于人后。不禁舶起小儒怜爱之心,即止住小丫头在耳门内等候,自己举步走近红雯背后,用手在他肩头上一拍道:“一个人在此又发什么呆了,六儿呢?”红雯此时,心内文怕又苦,忽然有人在他背后一拍,狠狠的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几乎喊了出来。急回头见是小儒,方才放心,即用手帕拭了眼泪,笑道:“你从那里来?猛不知把我吓这一跳,此刻犹觉心跳到口,口跳到心的。怎么你来我不知道,也没有人代你掌灯么?”小儒笑吟吟的,挨身坐下道:“我来了半晌了。你何苦一人坐在这冷淡地方伤心,自家身子现在不好,快回房去罢。六儿到那里去了?”红雯道:“我陪太太在丛桂山庄赏月,坐了一会,觉得身子不爽,才回来的。走到此地,爱这月色皎洁,坐半刻儿醒醒酒。身上有点凉,叫六儿去取件衣服来,不知这小蹄子去了半晌,还不见来。”
正说着,六儿已将衣服取到,服侍红雯穿上。小儒在月光之下,细看红雯消瘦了好些,两眼又哭得红红的,愈显得姣媚可怜。即用手携住他的手道:“我送你回去罢。呀哟!手尖子都冷了,还要坐在这里。”红雯见小儒与他亲热,心中又悲又喜,又不忍拒绝小儒,又恐方夫人等园中席散,走此经过。平时与〔我〕不睦的人,见我同老爷在此,又要添油加醋,说出多少话来。即起身笑了笑道:“倒累你的步,送我了。”六儿与小丫头赶着过来掌灯照路。回到房内,小儒又切实安慰红雯一番。红雯本是个风月中人,见小儒与他和好,自己亦没的说了。小儒道:“你早些睡罢,我到前边房内看太太可曾回来。”忽听得外房一阵笑声,已知方夫人回来。小儒忙着起身,到了正房与方夫人谈说了半会。今夜睡在红雯房中歇下,不免重整鸾凰,深情密爱。红雯必曲意先志,百般承顺。那知早巳二五氤氲,花开结实。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次早,小儒抽身来至外边,见家丁匆匆上来回道:“适才打听得祝府那边有人去道喜,知道祝老爷与冯老爷皆奉特旨起用,是李文俊李大人保奏的。”小儒闻说,欢喜非常,忙着入内换了衣冠,先到园中与二郎道贺。此时二郎亦得了信。内里众夫人亦忙着与小黛贺喜。
小儒随即坐轿向祝府而来,与伯青道了喜,文请祝老相见。一时王兰等人均至,彼此见礼入座,细问起用原由。伯青将邸抄查出与人众看,原来是李文俊亲在内廷面奏,称太常寺卿祝登云,候补知府冯宝均系有用之才,未便听其湮没,批折着如所请,即饬该省督抚,迅速催令二人来京供职等因。王兰先拍手笑道:“我辈数人,皆算出过仕了。惟伯青平时抱负经纶,尚未施展一番。楚卿虽出守淮安,又系半途而止。今日李公之举,真深合人心。”伯青欠身笑谢道:“小弟自知愚庸,又性成疏懒,与其临时而偾,莫若退而藏拙的好。今承李世兄谆谆奏保,又蒙圣恩浩荡,不弃衡茅。诸兄以为弟喜,弟反觉自惧。惟楚卿前次出守淮安,循声卓著表率有方,今番起用,真可一倾抱负,弟甘避三舍。”二郎笑道:“好呀!你说不过者香,倒将我取笑起来。纵冢李公青眼,不过一个知府值得什么?伯青此番起用,将来专阃封圻,均未可定。”小儒笑道:“你们不用谦逊,在我看各有各的经济。上至督抚,下至杂职,官虽有大小,均是朝廷一命,各有专司之责。我们当洗耳以听你们的循声美政罢。”众人听了,皆一笑而已。伯青又留住人众吃了午饭方散。
伯青回后,祝公又再四的训饬了一番。“此次承你世兄美意,或在京或外放,皆要恪共厥职,不可大意,以负圣恩”。伯青唯唯承受。回到自己房中,素馨小姐早迎上来道喜。至是,祝冯二处,皆忙忙的料理起程。
转眼九月初旬,祝冯两家择定三日后良辰起身。小儒等人,自有一番饯别。到了本日,两府家丁早将行李等物,发到河干,上了船。小儒人众直送至船边,叮咛而别。祝冯两人是入京起用,不便携带家眷同行,俟有了地方,或在京供职,再接家小。
在路行未数日,已抵清江码头,叫人上岸到王营雇定车辆,一路无话。
九月下旬,已到京中,二郎自然跟着伯青同住。伯青到了京,要去参见座师,拜遏同年。两人又同去谢了李文俊,李公即留住他两人,在府中住下,免在外面封备公馆。各事清楚,即赶着赴部挂号,预备引见。一日引见下来,伯青补授了太常寺少卿,二郎仍以知府在部候选。伯青有了缺,自然另住。现交冬令,专待来春接取家眷。二郎仍住在李相府,有李公代他各处知照,谁人敢不尽心。过了一月有余,早选了浙江湖州府知府。二郎喜悦万分,忙着来与伯青商量,年内不及动身,各事总在年内办清罢。伯青亦以为然,又写就家书并致小儒等人的书函,托他顺带。转瞬年终,一切俗例,毋庸交代。过了五马日,二郎先差人到南京,搬取家小,自己亦赶着登程。
暂且不提二郎在路行走。单说伯青过了年,正待接取家眷,迎请父母来京奉养。却好今岁逢朝考之期,伯青考得甚优,又值浙江学政任满,即钦点了伯青为浙江全省学政。学政是钦差官儿,又不便接家眷了,只得暂停。即忙着谢恩请训,收拾出京。
谁知二郎早抵了南京,小儒等人见了面,自然又有一番道贺。适值伯青放学差的信亦到,二郎分外欢喜,“难得我到浙江,伯青亦到浙江”。随与人众同往祝府道喜。此时合城的官员均在祝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把个祝老夫妇与素馨小姐,笑的嘴都合不拢来。祝公忙着款待各家亲友。二郎因钦命在身,不便久留,只得先带了小黛与穆氏等众起行。
前一日,方夫人笑吟吟的起身,敬了小黛一锺酒道:“愿贤妹此去,舟车无恙,一路顺风。指日冯老爷高升极品,你太太就是一品夫人了。”小黛连忙起身,接过酒一吸而尽,笑道:“多谢大姐姐金言。”方夫人又道:“想我们一班姊妹,最难得陆续都到南京,又砌成这座花园,正可朝夕团聚。不意云太太与蒋姨奶奶回了河南,祝家妹妹与赵姨娘及我们二奶奶都随任江西。我们花朝月夕,即冷淡了多少。现在你贤妹又要到浙江,眼见得我们这班人,越去越少,只剩得我同王太太们几家人了。”说着,眼圈儿不禁红了,忙着背过身子来,借着叫换酒,偷拭眼泪。
小黛见这般光景,亦觉凄然欲泪。反是素馨笑了笑道;“大姐姐又来呆了。这两年我们亦聚会得甚多,俗说人生在世,有合有离。何况翠颦妹妹随任,是件极喜庆的事。将来不过几个年头,他们都仍要回来的。那时还不是住在一起么!”众夫人点首称是。方夫人笑着,打了素馨一下道:“你是个天生刻薄鬼,最不重相与的。我明白了,现在祝老爷放了学差,不好携带家眷,指日学差任满,另放他处,你也要随去的。晓得你巴不得离了我们,才快活呢。明儿你要动身,我送你都不送你,可好么?”
素馨笑着拍手道:“你们看大姐姐今日疯了,我好意劝他,他反怪起我来。又说这些没答撒的话,来葬送我。”便推着小黛道:“大姐姐欢喜你呢,一刻总舍不得你远去。我看你可以掐断苦肠,不同冯老爷去罢,还在这里陪伴大姐姐罢。”引得众夫人,齐声大笑。小黛脸一红,也随着笑了一声。少顷席终,各自回房。小黛今夜是不能睡的了,同二郎各事料理齐全,早巳天明。外面众家丁排齐轿马,伺候起程。二郎穿了吉服,向众人辞行。
小黛,穆氏亦与众位夫人作别。众夫人直送至绿野堂前,等小黛上了轿,方才回后。小儒人等,亦待二郎起身方回。二郎人众下了船,即刻扬帆开行。在路非止一日,早抵浙江地界。自从二郎去后,未及数日,祝伯青到了南京。先奔自己府中,见父母请安。祝老夫妇见儿子此次回来,又是一番气度,分外欢喜。伯青略回了几句话,即转身回到房中,见案馨小姐搀着梦庚公子,在房门前迎接。伯青进房,宽了大衣,夫妻谈谈路上光景。伯青又将梦庚抱在膝上,摩抚了一会。晚膳后,早早安歇。次早,乘轿去拜小儒等人。接着,人众无非洗尘饯行等事,不须赘说。惟有梅仙,五官两人,分外依依?梅仙是承当祝府内外各务,难以走开。五官恨不能随了伯青同行,反是伯青再三安慰,又请他帮着梅仙照应,“我格外放心。若侥幸得了外任,自然请你前去”。五官也只好罢了。伯青囡钦限在身,不敢多留,择定次日起身。来日穿换吉服,叩别神堂祖祠,又叩辞父母。祝公不过叫他到了浙江,秉公取士,无负圣恩而已。到了船中,随即开行。沿途自有一番迎送,交了浙省地方,迎送的官员分外多了。先向省城住下,即忙着专折谢恩,及奏报接印日期。旋即择日出示,先考省城,然后挨次下去。
一日,考到湖州府属,二郎远远的出城迎接。原来二郎接了湖州府事,已一月有余,衙中多延请的是幕中老手,虽说个月工夫,合府黎民无不感颂。二郎接过了学院,没有他的执事,仍然回衙办公。
单说伯青自开考以来,一秉至公,认真衡拔。署内虽有几位阅文幕友,伯青从不假手,皆要自己过目。又严饬家丁人等,不许在外招摇。真乃冰清玉洁,点弊全无。饶不着伯青如此严密关防,在湖州府属尚闹出一件天大事来。
目下连儿是派的总司稽查,伯青因他自幼跟随的家丁,才派他这个职事。连儿亦起早睡晚的,不辞劳苦,用心稽查。伯青早牌示于某日开考。这两日,却是闲期。连儿饭罢无事,在头门外闲步。站了一会,毫无趣味,见斜对过有一家半边茶舍半边酒馆的铺面,现交考期,生意加倍闹热。连儿信步走了进来,柜上认得是学院大人的心腹家丁,敢不巴结。忙立起身,笑嘻嘻的道:“二太爷请里面坐罢。这时候儿多分是用茶的了,里面雅座,人又少,地方又洁净。”连儿原欲走过来看看热闹,并不吃茶。今见店主人十分殷懃,若不进去,叫人家难过,亦笑着点点头道:“很好。”即走了进来『店主人犹恐店中人认不得连儿,怠慢了他,赶着跟了进内,安插连儿坐下,又招呼堂官用心伺候。连儿入座,吃了一口茶,其味甚好。四面望望,店中甚为鲜亮。此间是三间亭子,飞檐转角,三面尽是天然飞来椅,前面挂着『色八张名公巧手制就的珠灯。背后板壁上皆悬挂的名人字画,虽然是座茶馆,倒一点俗气全无。连儿意在吃一回茶,起身即行。却好在连儿对面,早坐下一人。此人约在三十以内年纪,生得气概轩昂,衣履华灿,是个贵介的模样。连儿看了一眼,也不放在心内。那人见店东如此巴结连儿,即叫过一名堂倌来询问,堂官低低回了他几句。但见那人眉开眼笑,忙忙的走过与连儿拱手道:“兄台久违了,还认得小弟了吗?我恐兄台而今是时上的朋友,多分认不清我了。”连儿忽见那人近前与他施礼,又说得亲热,仔细将那人一看,又实在不认识,又像有点面熟,反弄得面涨通红,不好意思起来。亦抬身回了礼,笑道:“呀哟!小弟生来眼生得很,只要极熟的朋友,相隔一年半载不见面儿,就有些模糊了,可不该打么。兄台请坐了,好说话儿。”那人也不谦让,就在连儿桌子对面坐下,笑着拍手道:“我说兄台认不清小弟了,老哥可是祝大人家贺二哥么?”连儿见说出他的名字,足见来人是个熟识的朋友,怎么我一毫记不起呢?分外着急难过,忙陪笑道:“我已奉申在前,实在隔的日久,记不清白。请问老哥尊姓大名?”说着,又深深的一揖,自己先认了不是。
那人遂笑着答礼道:“老哥真是时上的人,俗语贵人多忘事。小弟姓华名荣,北直顺天人,向在东府里当差有年。你二哥随着祝大人在京时候,我们常见面的,。可记得上午柳五官为贵居停赎身出来,王爷怕他性情骄傲惯的,得罪你们主人,曾着小弟到你们公馆里代王爷致意。你二哥还陪着小弟坐了半会儿,可是不是呢?这么一说,你二哥该明白了。”连儿听得来人说得如此原原本本,料想不错,以前的事也隐约着记忆不清,便顺着华荣的话说道:“原来是华二哥,真正不错,小弟该打,竟忘断了。所以我屡次得罪朋友,总因眼拙起见。请问你二哥怎么到这地方来的?”华荣道:“说也话长。”遂回头叫堂倌拣那上等可口的点心取些来,我们饿的受不得了。堂倌应答,忙到前进安排。华荣又道:“我在东府多年,蒙王爷恩典,颇抬举着我。上年陈大人有个王喜荐在东府,后来谋干得了官,赴漕标当差。王爷恐他年,轻,不谙漕务,叫我随他出外。也不算家丁,也不能算朋友,只算暗中各事照料着他。彼时我并不愿意出京,无如王爷再四切嘱,义不容辞,只得勉强随了王千总出京。你老哥想想,我们在东府内何等快活,何等势焰,随了个把千总官儿出来,有何情趣,无奈碍着王爷面子。原想在外一年半载,仍回京中。不料王千总得了扬州卫守备,苦苦的留我,什么儿都说过,要说回京,万万不能。一则离不了你,二则要遭王爷见恼,说我荐人与你,何等体面,你都容不得他,那可不是砌到夹壁里去了么。我见王千总诚心相留,只好住下。自任事以后,在王千总的意思,竟要以幕府相待。反是我不肯,怕的人背后讥诽。谁知前任遗交下一个朋友,叫什么贾子诚,那个东西,鸡肚猴肠令人讨厌。王千总被他骗得十分相信,我是一片好心暗地里很劝过数次。那知传说到姓贾的耳内,恨我入骨,逐日里搬弄是非,踹我的过儿。起先王千总却不信他,争奈逐日的说去,究竟王千总也不是什么好出身,不过是个我辈中人,那有为官的材料,该应讨了王爷喜欢提拔了他,亦是他的造化。竟相信了姓贾的话,与我冷淡了下来。不怕你二哥笑,我们在东府里的时候,谁敢给气我受,只有我们吆喝着人的处在。又不希罕你这芝麻大的官儿衙门中事办,便别着一口气,搬了出来。落后一想,甚为懊悔,该同他要封书子回京,见王爷销差。不然,王爷还要怪我,闹脾气出来的呢!再将这些闲言,搬到王爷面前,那才分别不清罢了。除却灵山自有庙,何愁到处没香焚。况这浙省,是我旧游之地,遂买舟南下,到了此地。承相好一班朋友情分,留住我盘桓些时,再图事干。不瞒你老哥说,连年我也积聚点儿,就是闲个三五年,也还浇裹得起。我到了此地,将近有三四个月的日子。今儿幸会老哥,亦算天缘凑合。你二哥近年光景,自然是好的了。现在祝大人又放此间学院,你二哥心腹多年,想必派的上等差使,倒要请教一二。”连儿听华荣一派鬼话,信以为真。又见说得枝节不脱,分外不疑。也将自己近年景况,说知华荣。未知连儿说出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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