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明募化设骗获多金 暗留情建关亲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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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无边,思食得食。趺坐而化,顷刻功成。片时圆就,果是不差。空来满去不谢。入手时,鱼□杯 ,色也硕硕,财也贪贪,色不厌计。
——右调《柳梢青》
话说春桃正在灶上料理,忽见有人来买浆吃,忙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少年清秀和尚。春桃见了,连忙将一只好碗盛了,正欲放在灶上等他自取,不期这和尚竟在他手中来接,两人熟视。和尚看见人多,只低头吃完,就走出门。
你道这和尚是谁?原来这和尚叫做无相,自幼在镇江金山寺出家。只因他聪明,深知经典,又学了几句禅机,专一在山前山后迎接游人,兼看妇女。这些游人到了山上,却见他人物清秀,说话温和,人皆喜他,遂叫他引着游玩,同吃荤酒,已有多年。这无相自恃多能,便与同众时常不合,却喜得他师父护短,众人遂只得忿耐过日。不期一年,他师父去世,众和尚便来欺侮他。两下争闹了数番,这无相便恨了一口气,遂肩挑梵字,身挂椰瓢,竟飘然下山,渡过江面,做个云游物外,一钵千家。因而到杭,又临诸暨,他便做起一番大事业来,在闹市中塔起小篷,在内终日诵经,募化有缘。就有这些贪痴愚夫愚妇肯出现在银钱,要求后世的富贵,见这和尚在篷中打坐诵经,便这家送茶饭,那家送果点,今日你供、明日我养已将三十日,各人轮流供满。问明道:“不知吾师何名何刹,到此敬种何缘?”无相合掌说道:“贫僧法号无相,出家在金山寺中。近因殿廊倾圮,法宝废弛,贫僧不胜愍念,故于三宝前五体投地,发大誓愿,募化万人缘,共襄盛事。因思众轻则易举,积少必成多。欲求善男信女,居土檀那,成今日之因缘,作来生之福报。贫僧止做得一证盟也。” 众人听了大喜道:“金山乃天下名胜,第一禅林。若为此善事,真乃莫大之功。但恐功程浩繁,苦不易求。不知吾师所化几何,又不知是何化法?”无相道:“贫僧在此使人估计,大约必得千金方能焕然。今贫僧有一化法,在老居士甚为易力。今作此善缘,只须刻一尊小小佛像,求各坊各里的檀越居士,做了领袖,俟贫僧沿门告恳,以所助之家,将佛像贴在门上,以作记认。每月只取一厘之钱一文。若化得三万家善信,月月取足,每年有三百六十两,则三年之功,贫僧之佛愿遂矣。不识众居士肯作此善缘否?”众人听了大喜道:“一月只助一文,三年之内止出三十六个厘钱。作此无量功德,受来世无穷福利,谁不愿为?我们与师父去刻佛像共同作事。” 无相道:“贫僧在三宝前发愿时,已刻得一尊在此。” 便向胸前一个袋中取出,与众人观看。众人见这尊佛像只有一寸多长,老目宛然。大家欢喜,即便买纸,不日刷印了许多。众人便分派了地方,次日领了无相,逐门募化。这些人家见事甚小,无不应承。正是:透顶乖人好佛爷,盖因作事必非佳。
若然布施能回护,菩萨原来是盗家。不一两日,已贴了三万余家。无相见事情已妥,暗暗欢喜,便在篷中朝夕诵经。到了月终这几日,就去收钱。□来的钱,即便换了银子。又在篷中立起佛会,朝钟暮鼓,同这些领袖拜佛念经。若遇了节间,便又讲些经典。人见他会讲经,一发敬信他如一尊活佛。如此三年,无相整整收了千金。之外,便做了一个满完道场,辞了众人,卷了东西,一路而归。
便在路上细细算计,细细商量,因想道:“我今有了这些银子,何苦做这和尚,受人下贱。不如去蓄发,娶个标致妇人,生男养女,做个人家。将这些银子营运起来,怕不做个财主?”又想道:“是便是了,只是这几根头毛,一时如何得长,又在那里安身?”想了半晌,忽想道:“我有个师弟法通,在嘉善县大觉寺出家。我如今去寻他住下,将银子埋藏,捐贴他些银钱,住上年余,将发养长,辞他而行,有何不可?”想定了主意,遂往嘉善县而来。
一日到了嘉兴,便上了夜行船,正遇着顺风顺水,不到天明,早到了嘉善。无相便挑了行李,上岸而走。走了半晌,只因行李内有了这些银子,走不多路便挑得浑身汗出。正在利家门前走过,却见有灯光射出,他便歇下行李,在黑处往内一看,只见许多人在那里吃豆腐浆皮。又见一个美貌妇人在灶上料理,与人喜笑,大洒风情。无相看在眼中,一时动火,因想道:“我挑得又饥又渴,何不也去买碗吃,兼看看这妇人。” 便忙向腰间摸出几文,走进门来说道:“女菩萨,小僧过路饥渴,特来买求一碗浆皮解渴。” 说罢,便将钱放在灶上。春桃见是和尚,便笑了一笑,连忙盛了一碗,送来道:“出家人不要钱罢。”无相见他一双雪白的手送来,便连忙用手来接,却两只眼睛滴溜溜只看着春桃。春桃见这和尚眉清眼秀,更兼少壮年纪,未有致每每时的看了几眼。这无相私情炽贪淫肉战,却见人多恐怕露相,又因行李在外,不便久立,便速忙吃完,低头出门,挑着行李而走。遂一路寻思,颠头播脑道:“好个妇人!我如今养起头发,若讨得似他这般人物做妻子,我就死也是快活的了。” 遂走着想着,口中又念着。忽然想道:“我何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虽不能身傍嫦娥,亦可亲承他笑。或者有缘,也不可知。” 又想道:“他做这般生意,丈夫必然穷苦,只须如此这般,自然入我计中,必为我受用矣。” 遂想得一时欣欣得意。不知不觉,已问到大觉寺中,见了法通。两下相见,无相只说一来拜望,二来为先师作故,在家不合。今来抄化,要在师弟处安歇。若蒙韦驮法力,得遂心愿,决不忘报。” 法通道:“你怎说这话,住下不妨。” 遂收拾了一间精洁小房,使他安歇。
到了次日,法通问道:“师兄此来不知作何化术?”无相道:“从来募化易于成功者,莫若坐关。我今烦师弟寻一匠人做一座禅关,抬到一个地方。我自能募化。” 法通道:“这个何难,我就去寻人替你做。” 遂领命到匠人家,讲定了工价,约日准有。
二人回来,无相坐房中,候至夜深,在床脚下掘开泥土,将这些银子埋藏在内,只留了三百两在外。到了次日,便在四处闲走,只不敢到利家左右走动,却看明了来踪去迹,又在无人之处留了记号。过不多日,禅关做完,又使人漆好,又买了许多铁钉,周围插满,又与法通借了三尊小佛供养在内,又买了些动用物件。因对法通说道:“我今去坐关,不知一年半载,这间小房我有许多物件,以及衣箱在内,我今锁好,乞为我照管,不可放人进去。今有白银二两,送师弟收用。出关时,定当厚谢。” 法通推辞道:“此房久已闲着,如何敢要师兄的银子。” 无相道:“你若不受,反使我在关中不安。” 法通只得收了。因问道:“坐关日期不知师兄曾到否?”无相道:“我今到这地方去,只好假往名山募化,不用寺内人抬,只消我同你在夜间抬至半路,我自挑去,方无形迹。”
法通听了惊讶,问道:“从来立关必邀得几位大众,送进关中,方使人敬仰。为何要这般举动?”无相正色说道:“师弟有所未知,佛法贵乎无定。并能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是为如来。当使人惊惊疑疑,谓我自天而降,则缘必易求,而功亦易就矣。” 法通听了大喜道:“果然师兄之见与人不同。” 二人守到半夜,瞒着寺人,将禅关抬到半路。无相走入关内,将门关好,叫法通插好了大门,又将关中底板掀起,立在地上,将扁担一肩挑开,与法通叫别,便一径挑来,到了利家对门歇下,又将关门紧紧对着利家的大门。在内收拾了半晌,又坐了一会,方才听见利家起来磨豆腐。他便在关中轻轻敲动木鱼,又击了小磬,渐渐的念起经来。
利大郎与春桃听了甚是惊讶,连忙开门出来一看,只见月明之下,对门立着一座禅关,关中点着一盏小琉璃灯,三尊佛像,点着数枝好香,一个和尚在内正念着三藐三菩提。这无相忽见他二人偷看,心中十分欢喜,便更念得字字清楚。利大郎与春桃细看了半晌,方才掩门进去。利大郎道:“这个和尚认错了地方了,本该在大户人家门首,或在信心好善之方立关募化,方有想头。怎么在此去处,不好善的所在来?”春桃道:“这也不是,这样论只看他的缘法何如,倘或事有凑巧,人心好尚,将妒恶嫉恶之心变出大喜大乐因缘,也不可知。” 利大郎道:“你这话倒也说得是。” 两人说着闲话,自去做活。不一时,依旧这些人来买浆吃,却见有人在关念经,俱到关前来看,道:“怎这和尚忽然来此,要化些甚么?”有的说道:“等天明问他。” 到了天明,街坊上的人俱惊惊奇奇到关前来看。只见这和尚在内诵经不歇,关口贴着数行小字,大家齐看,只见上写道:伏一苇东渡,立面壁之心传,五叶中敷,证拈花之妙悟。九华为天下名山,净业乃山中古刹。阅世屡更,历年何限,鼠雀坏前朝之殿,风雨败四壁之墁。贫钠不忍旃林之消歇,欲图宝殿之焕。今择地设关,募化长者之资。闹市息形,冀求宰官之助。因心种果,何妨积少成多。以福为田,必使倡予和汝。庶使维摩月殿,群瞻贝叶千寻,迦叶云厨,行睹莲花十丈。非一木而可成,非一砖而可就。赖十方之协力,乞君今日钱财,还汝他年福报。道缘乐助,斋破悭囊。九华山净业寺僧无相叩具。
有一行写的是关上铁钉共有五千零四百八只,每根纹银一钱。又有四个字道:“今日无斋。”众人看完,方知是九华山叫做无相和尚要修理大殿,来此化缘。看了多时便去的去,散的散。内中却有几个老儿,日日在佛门中走动,好施舍的,只立着不去,等他念完了经,便在关外问讯,又细细问了来历,以及因果之事。无相便对答如流,将这老儿压倒,便不得不服。这个便去叫儿子拿茶,那个就去叫妈妈煮饭,不一时皆各送来,与无相受用。有的见他在露天风吹日晒,便去化木头,化芦席,不消半日,竟盖就了一间芦篷。
却说这春桃忙到了天明,吃了早饭,听见街坊上人都围聚看这坐关的和尚,他也打点要在门前来看,却心中转了一念,便走人房中,开妆临镜,画眉傅脸,又换了一件衣服,便抱着儿子走出房来。到了门口,不敢全身出现,只露着半面,早一双情眼,直视进房中。却暗暗吃了一惊,便连忙缩身欲避,不觉心动,便又探身再看人,见关中这和尚,口虽同人说话,却两只饿眼只紧紧对着春桃,看他上下。春桃到此,不觉全身露出,愈显出别样风流。这无相才得饱看。你道这春桃果是如何,只见他:
眼如秋水,眉若春山。颗颗樱桃樊素,纤纤弱柳在腰。乌云挽就凤凰头,玉质赋成美女相。穿一件淡罗衫子,系一条白练湘裙,不肥不瘦,不短不长。卖风流,微露金莲;传情意,频舒玉笋。声如百鸟候枝头,笑比春花迎日色。倚门处,色中饿鬼疑是送子观音;下槛来,关内头陀认定慈悲玉女。端的是外面妙处易言,更有内中销魂难说。
春桃见他看得着相,又见人多,不便久立,便回身进去。从来妇人眼色最尖,早已看明,心内暗暗想道:“这是半月前在我手中买腐浆吃的俊俏和尚。当时我见他十分注意于我,因是人多,欲言不语而去。今痴情未断,不在别处立关,却在我对门化缘,其中大有深心。莫非此关为我而设?来化我一身之缘么?”便低首沉吟,忽然失笑,却被利大郎听见,忙进房来问道:“你一向无此笑声,今日为何在此独笑?”春桃道:“我不笑别事,只笑这对门的和尚,在此化缘,不知何人与他开缘,岂不是痴汉等丫头。” 利大郎道:“这到不消你去笑他,从来僧无空过。你看他今日才来,就有人供养了。” 春桃道:“这和尚是哪里来的?叫甚名字?有何德行?这些人就如此敬重他。” 利大郎道:“我听见人看他写的字上,说是九华山净业寺中无相长老,说他胸中甚有佛法,又且年纪不多,只好二十四五岁,生得面圆白净,竟像个罗汉模样,故此人皆敬他。”春桃听了便不言语。
且说这无相,今在日间却看得十分亲切,不觉一团欲火三千丈,满口垂涎十二时。到了夜间,在关中不住怂虚空模拟,低叫冤家。到了五更时分,听见他家起来磨豆腐,他也起来念经。春桃听见说道:“这和尚倒也专心,我今想来别人家施茶供饭,我家何不送他碗豆腐浆?接接他的精神,使他保佑我们生意兴头也好。” 利大郎道:“你这话果然有理,我一向只为生意艰难,银钱着急,故此夜里竟不曾与你十分快活。若得他保佑我生意好,银钱趁心,与你重整风流,那时你就不似这等变嘴变脸了。” 春桃听好笑道:“终不然为了生意、银钱,难道连饭都不吃罢。” 利大郎笑道:“饭是要吃的。” 春桃笑道:“却原来。” 利大郎笑道:“不打紧,今夜包你快活。” 春桃笑道:“且看本事还钱。” 两人说说笑笑,不一时烧好了浆水,春桃揭了两张腐皮,又拣了一只新碗盛了浆皮,叫利大郎拿去。利大郎送到关前说道:“师父你念经辛苦,特送碗豆腐来你吃。” 无相听了不胜欢喜,连忙停住了经说道:“难得居士如此善心。” 用手接了便吃,却见他门内黑影处,有人站立,知是他的美妻。因吃完,高声谢道:“多蒙见赐,真是一滴菩提甘露,能消邪火清宫。只是老居士夫妻辛苦,小僧安然受用,将何答谢?只好在三贤面前保佑居土夫妻和美,百年快乐罢。”利大郎听了不胜欢喜道:“这是极妙的了,我夫妻正为着些心事,若得师父肯在佛前保佑保佑,忏悔忏悔,我就感激你不了。”无相道:“请问老居士少年夫妻有甚心事?只消小僧一次忏悔,管教万事如意。” 利大郎正要说出什么话来,不期春桃在对门,低低呼唤利大郎,即时拿了碗来家。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虎兕出柙,龟王椟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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