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回
作者:
第一一一回脂粉酬功血溅青罗帐忠义报主泪洒绿杨天却说京城失陷的那天,天上雨雪霏霏,李自成头戴毡笠,衣袭缥衣,骑着高头乌驺马,金鞭令旗,洋洋地坐在马上,前呼后拥地一路进城。到了承天门前,自成忽顾将士说道:“咱若能享大明的天下,一箭射中那个‘天’字!”说罢抽出一支羽翎,搭上雕弓,飕的一箭,却中在‘天’字的下面。自成变色,宋献策在侧,抚掌笑道:“箭射‘天’字的下面,正是得‘天下’的预兆!”自成转嗔为喜道:“军师的话不差,咱得平分天下也就够了!”说着下令清宫,一面缓步进宫。一行贼人,到了奉天殿上,终不见崇祯的影踪。自成吩咐牛金星出榜各门,有献崇祯帝者,赏千金,封万户侯。藏匿不报者,磔市曹,戮全家。三日后仍不见踪迹者,阖城俱戮。这张告示一出,京城中的百姓就此大乱起来,“寻崇祯,寻崇祯”的声浪,遍满街巷。其时内宫的昭嬛公主,被崇祯斫了一剑,倒卧在血泊中颤抖,适巧内监何新进宫,见了公主弄得浑身是血,娇声惨呼,心上老大地不忍,便匆匆地负了公主,往皇亲府中去了。还有那个袁贵妃,自缢时堕地复苏,吃崇祯帝斫了两剑,却都砍在肩上,不曾致命,一时痛昏了过去,过去了好半息又苏醒过来,宫人柳娥,恐贵妃受贼人的蹂躏,就拚死扶起贵妃,慌慌忙忙地出了后宫,往民间躲避去了。待得李自成进宫,嫔妃们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六宫八阙,已弄得寂无一人。那费宫人投入后苑的井中,不料那座是久枯的眢井,里面滴水俱无,费宫人跳进井内,却是不曾死的,被净宫的贼目窥见,用钩镰将费宫人勾出,细瞧她的面貌,玉容憔悴,不减娇艳,于是拥了费宫人来见自成。
自成也爱她美丽,正要命左右带入后宫,忽见李严禀道:“敬求大王,将这美人赏给了小将吧!”自成听了,心里虽是不愿,因李严是自己部下的第一功臣,沙场血战,几番危难中救出自成。现在攻破京城,不日可以称孤道寡,假使没有李严,哪里来的今日?况且自成和李严,又有金兰之谊,有这两层问题,自成不得不把美人让给李严,哪里晓得这样的一来,竟送了李严的性命咧!当下由李自成唤过左右,令将那美人送往李副元帅的帐中。李严听说,忙向自成称谢。
原来这李严是河南的武秀才,为人疏财仗义,专好结交天下英雄,把他父亲所遗的百万家资,都被李严荡尽。又因他平日喜欢济困扶危,时人取一小绰号,叫作小侠客李严。有一年上,河南大饥,田稼颗粒无收,李严便禀邑令,要求开仓赈济。令尹胡孔孺,是个贪鄙的龌龊小人,见了李严的禀单,立刻召李严进署,当面训斥一顿,并对李严说道:“你有钱谷,只顾自己赈济,本县的包谷是不能动的。”
李严受了令尹的斥责,气愤愤地回到家里,搜刮家资和田地房产,共得三四万金,如数充作赈款,那些受惠的贫农,人人颂扬,口口声声说“李公子活我”,又闻知胡知县不肯开仓济贫,大家齐声谩骂,把个胡知县气得胡须根根倒竖,竟谓是李严一人所唆使出来的,满心要寻李严的过处。恰好李严的家中,来了三四个外方的侠士,闻得李严的盛名,望门投来,李严也殷勤招接,设宴款待。正在宾主尽欢,不料胡知县派了十几名防兵,把李严捉将官里去,还把席上的四名侠土,获住了两个,那两个幸手脚敏捷,飞身上屋,才脱了网罗。于是向县里去一打听,方知胡知县做的圈套,他听说李严那里到了几个外方人,就密嘱地甲刘二出首,控告李严私通绿林大盗,又派遣兵士,逮捕李严到案。
那两个侠士得了这个消息,心里十分大怒,连夜赶到邻县,直个和盗魁一枝花通同,带了三五百个喽兵,扮作商人模样,一个个身藏暗器,混进县城,到三更时分,放起一把火来,众喽兵呐喊一声,杀入县署,把胡知县一门老小,杀得一个也不留。
又将牢门打开,救了李严和两个被累的侠士,又拿狱中所有亡命,一并释放了。
斫开城门,蜂拥出城。李严见事已闹大了,恐省中调兵下来,自己势力不敌,当下和众人计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家劫掠些金银珠宝,往投李自成军中,不愁他不收留。主意已定,李严急急地收拾起细软物,领一班好汉,来投自成。
那时李自成正要进取河南,前锋小张侯,已屯兵在河南交界地方,专等自成令下,就好进兵。李严等见了小张侯,说明来意,小张侯方苦地理不熟,见李严是河南人,正好叫他做个向导。不日李自成率大兵随后到来,命小张侯火速进攻。小张侯有了李严诸人替他画策,李严又每战必身先士卒,一路上势如破竹,及至开封府下,自成论功行赏,小张侯才把李严引见自成。自成也素闻李严之名,两人交谈之下,大有相见恨晚之概,于是当筵结为兄弟,以为同宗。
后自成榆林一战,几乎被孙传庭督师所擒,亏了李严奋死保着自成杀出,以是自成和李严的情感,又比前深了一层。自成兵进潼关,占城夺池,无一非李严的计划,汗马功劳,实居全军的第一。今番破了北京,自以为大功已成,眼见得那日身登九五,将来大封功臣,李严至少要列土分茅,何况他只要一个美人,自成当然不好不允他。李严得了这样一个玉骨冰肌的美人儿,心里高兴地了不得,忙忙地赶回营中,要想去享受那美人的艳福。当时便高坐堂皇的,叫把美人带上来。费宫人盈盈地走到李严面前,也不行礼,竟一倒身坐在椅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李严见费宫人哭得似带雨地海棠一般,不觉万分地怜惜,忙走下座来,一把搂住了费宫人,涎着脸安慰道:“美人不要伤心了,你有什么不满的事,对俺说了,俺无不依你。”费宫人故意把李严一推道:“我乃皇上的长公主,玉叶金枝,岂同路柳墙花,请将军尊重!”
李严这时闻得费宫人身上,一阵阵非兰半麝的香味,早已神思飘荡,身不由自主起来。又听费宫人自承是个公主,越发心痒难搔,便拱手唱诺不迭道:“美人原来还是公主,小将冒昧,多有失敬了!”说罢待去拉费宫人的玉臂,觉得触手腻滑,柔如无骨,李严半世在戎马中出生入死,何尝见过这般的美人,因此害得他心神如醉,举止乖谬。费宫人自度落在贼手,必然难免,就装出娇笑的样儿,很和婉地说道:“既承蒙将军见爱,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不过身为公主,天潢贵胄,不同小家碧玉。将军果有成心,须择吉日举行花烛,然后共入洞房,倘要我形类苟合,草草成事,我宁死将军之前,不愿遗羞于祖宗。”李严见说,点头微笑道:“公主的话有理,俺都可以依得。”说着传命出去,收拾起一所民房,立刻挂灯结彩,一面禀知自成,今夜便要实行成婚。
到了晚上,贼窟中霎时灯火辉煌,鼓乐喧天。一班贼将,纷纷来替李严贺喜,李严也设筵庆贺,贼营内大小将工,每六人赏筵一席,大家猜拳行令,欢呼畅饮。
大营的正中,挂起一幅和合图儿,李严浑身穿得花团锦簇,摇摇摆摆地做起新郎来。
由民间抢得来的妇女,扶着费宫人,凤冠龙袍地立在红氍毹上,和李严盈盈交揖。合卺礼成,三声大炮,送入洞房。过了一会,李严又来陪着众贼嘻笑豪饮,酒闹席散,众贼辞别,李严已喝得五六分酒意,七磕八碰地走进新房,连呼:“公主在哪里?
俺和你饮上三百杯!“说犹未了,费宫人姗姗地出来,这时已卸去凤冠,梳上一个高高的云髻,鬓边插了一朵碗口大的绢花,身上穿了一件银红的小袄,淡湖的裤儿,轻妆淡抹,愈显得艳丽多姿。李严醉眼蒙眬,带笑说道:“俺在外面多延了些时候,有累公主寂寞了。”说时将费宫人搂在怀里,不住嗅着粉脸,又笑说道:“夜已深了,咱们睡觉吧!”费宫人低头一笑,婉转说道:“今天是将军的喜期,他年夫妻偕老白头,还希望早生贵子,应该多饮几杯合卺酒儿,怎么和急色似的,不怕侍婢们见笑吗?”
费宫人说到这里,便层层泛起红霞,娇羞不禁,越觉得妩媚可人了。李严哈哈大笑道:“俺就依了公主,快斟上合卺酒来!”费宫人亲自替李严斟酒,殷勤相劝,把个李严直乐得心花怒放,一手挽住了费宫人,再三地抚摩她的粉颈,费宫人却若即若离,引得李严意马心猿,只顾一杯杯地狂饮。费宫人笑道:“将军洪量,这小小的杯儿,吃得很不爽快,可叫她们换了大杯来饮。”李严此时酒已有了十二分,又兼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当前,自然愈喝愈高兴。吩咐侍女们拿大杯来,费宫人含笑着筛了满满一大杯,一手搭在李严的肩上,一手擎着杯儿,媚眼微斜地把脸儿和李严的脸厮并着,低声说道:“将军饮了这杯,等一会儿鸳鸯交颈,分外有兴。”
李严大喜,就在费宫人手里,伸着头颈,把口凑在杯儿上,啯嘟啯嘟地饮个干净。费宫人又筛了一杯,将香躯倚在李严的怀里,笑着说道:“将军饮个双杯儿。”
李严那时已经头重脚轻,醉态模糊地见酒便喝,一手还狠命地拥着费宫人的纤腰,费宫人趁势一杯杯地筛个不住,李严也毫不推辞,接连又饮了五六大杯,酒涌上来,实在有些支持不住,说话也含糊不清了。费宫人知道他真个醉了,便唤侍女们把酒筵撤去,自己扶着李严到绣榻睡下。
李严虽喝得酩酊大醉,口里兀是说是呓语,一手抱了费宫人的玉腕,死也不放。费宫人见他烂醉如泥,轻轻地将李严那只手握住,挣脱手腕,又把罗帐垂下,自己到了妆台边,草草卸了晚妆,换了一身秋色的短衣,按一按头上的云髻,其时侍候的婢女,都退出房外,各自去安睡了。费宫人四顾无人,随手合上了门,拴了闩儿,又迭上两把木椅。
布置已毕,轻轻地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只见一轮皓月当空,大地犹如白昼,这时约莫有三更天气,万籁俱寂,刁斗无声。费宫人不禁悲从中来,泪珠滚滚沾衣,忍不住噗地跑在窗前,低声默说道:“国亡君崩,大势已去,贱妾所以冒称公主,不过要替皇上报仇泄恨。愿陛下在天之灵,护佑贱妾杀贼!”说罢起身,缓步回到绣榻面前,揭起罗帐,低唤了两声李将军,不见他答应。费宫人到了此时,不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霍地在衣底拔出一把晶莹锋利的尖刀来。一手掀开罗帐,觑得亲切,对准着李严的咽喉,一刀刺将下去,一口七八寸长的尖刀,尽行没入贼颈,鲜血直冒出来,溅了费宫人一脸。李严大叫一声,从榻上直跃起来,重重倒下去,费宫人狠命地捺着刀把,半点儿也不敢放松。李严睁着两眼,恨不得把费宫人吞噬到肚里,可是喉管已被费宫人割断,受创过重了,任你李严怎样地勇猛,受着这般痛苦,手足都已乏力,只身体还能挣扎。过了一会儿,上身已不能动弹了,那两只脚却不住地颠簸,越颠越缓,渐渐地慢了下去,只见李严将眼睛一瞪,脸儿一苦,挺直双脚,呜呼气绝了。费宫人骑在李严的腹上,双手握着刀把,竭力地使着劲儿,这时觉得李严的身体,比方才冷了许多,料想是死了。
这才释手跳下绣榻,到妆台前鉴了鉴自己的脸儿,玉容上溅满了鲜血,于是掏了出一幅罗巾,慢慢地拭去血迹。忽听门外脚步声杂乱,接着是一阵的捶门声,原来费宫人的一刀刺下去时,李严一声大吼,那侍候的妇女,都从梦中惊醒过来,又不敢打门询问,只悄悄地报知外室的卫兵。卫兵听说,慌忙跟着那婢女进来,细听房内寂无人声,就门隙中张望时,月光下见倩影幢幢,费宫人正拭着粉脸上的血迹。
那卫兵知道有异,便举手捶门。费宫人闻得捶门声急促,想是外面的贼人听见了,看来自己终不免一死,就把银牙一咬,回身走到榻前,拔出李严颈子上那把尖刀,望着粉颈上例刺,猩红染衣,顿时昏倒椅上,一个玉琢粉成袅袅婷婷的美人,已玉殒香销了。
那门外一卫兵,打了半晌的门,不见开门的声音,大家忍耐不住,呐喊一声,把房门打落,迭着的木椅,往门外倒了出去,一个卫兵的头颈,被木椅撞伤,负着疼痛,虎吼一般地抢将入来,蓦见罗帐低垂,帐上都是殷红的血迹,众人齐齐地吃了一惊。忙掀开罗帐看时,瞧见李严已血迹模糊,直挺挺地睡在榻上,一摸身体,冷得和冰块一样。于是大家怪叫起来,回顾那个公主,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上,再近前细看时,只见玉容惨白,头颈里插着一把白刃,那鲜血兀是点点滴滴地流个不住,鼻管中气息已早绝了,吓得那些卫兵慌作一团,正在乌乱的当儿,恰好小张侯巡逻经过,听得室中的惊扰声,辨出是李严的私第,便带了两名巡兵,走进门来。这时内外的室门,都已大开,外室连鬼也没有半个,内房却人声嘈杂。
小张侯是个老于世事的人,初进京城时,被李国桢一刀劈落马下,他立时装死,免了再砍第二刀,趁李国桢和其他贼兵厮杀的当儿,一骨碌滚进贼兵丛中,拣了一条性命。此时一瞧这个情形,知道里面一定出了岔儿,忙三脚两步地赶将入去。
卫兵们见了小张侯,齐声说道:“张侯爷来了,李爷已被人刺死哩!”小张侯听说,也大吃一惊,急问是谁刺死的,众卫兵把听见李严的吼声,及至赶进来,还瞧那公主在月光下立着的话说了一遍:“等到打开房门,这公主死在椅上了,不知光下的女子影儿,是鬼是人,可弄不清楚了。”小张侯道:“胡说!
人间哪里会有鬼?这分明是那个女子,先刺死了李爷再行自刭,那是毫无疑义的。“说罢令卫兵们看守着,自己带了两名巡命,飞般地奔到大营,把李严被刺的事,禀知李自成。
自成正拥着美人,饮酒笑谑,并对那美人说道:“咱不久要登大宝了,到了时候,封你做个贵妃可好?”那美人掩口微笑道:“怕俺没有那种福气。”自成大笑道:“那讲什么的鸟福气,当初咱在陕西,不是朝饿一顿,夜吃一饱的吗?真个穷得了不得。现在那把金龙交椅,眼见得是咱的了,你想一个人可以断得定的吗?那时谁不骂咱是个没出息的小子,岂知咱有今天的一日?”自成说毕,不由地哈哈大笑,那种得意的丑态,恐怕有十八个画师也画不相似。美人听了自成的一番扬眉吐气的话,也就顺水推船地道:“大王能常念往事,可谓君子不忘旧了。”自成笑了笑,又把大拇指翘着说道:“话虽这样讲,咱能一路直捣北京,势如破竹,一半也是那结义弟兄的力量,他不但勇冠三军,简直智谋俱备,确算得咱手下一员虎将。大凡争天下的雄主,全恃辅助的谋士良将。从前明朝朱太祖,开有一代的国基,还不是徐达、常遇春、邓愈、汤和、李文忠等一班人的力量吗?”自成愈说愈得意,到了兴高采烈时,不禁手舞足蹈起来。忽见小张侯形色仓皇走进来道:“不好了,李爷被那公主刺死了!”自成正要端正杯儿去喝酒,听了小张侯说李严被刺,心上吓了一跳,乒乓地一响,把酒杯也惊落在地,忙道:“李爷怎么会被那女子刺死的?”小张侯答道:“底细情形,俺也不曾明白,大约是李爷醉酒失了知觉,才遭毒手,否则一个纤纤弱女,何能刺死李爷?”自成大怒道:“那贱人现在哪里?给咱拿来!”小张侯道:“那女子也自刭了!”自成益发大怒。不知自成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