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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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莺莺燕燕龙须纤叶叶花花云雨楼却说干隆皇帝两眼看着那树上的大桃子。那个桃子忽然自己移动起来,看它离了树枝,落下地来,又慢慢地在地下转动,移近岸来,直到龙舟边。近看时,它有房屋一般高大,外面鲜艳红润,配着两片绿叶,引得那班官员都围着观看。正看时,只听得一棒锣响,桃子里打起十番鼓声;鼓声才住,豁的一声,那桃儿对缝裂开,变成两半个;里面露出一座小戏台来。正搬演那《群仙祝寿》的故事;一串珠喉,唱着《万寿无疆》的曲儿。皇帝看时,那扮皇母的正是那雪如,丰容盛鬋,越发出落得美艳了。皇帝和她几年不见,想起旧情,未免动心;再看那班祝寿的仙子,个个都是轻柔娇小,风光流动。
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忽然走出一个垂髻的女郎来。轻去冉冉,艳绝人寰;身披羽衣,下曳霓裳,珠喉巧转,舞袖翩翩。
歌舞多时,看她直走下台来,手中捧着玉盘宝瓶,走近船窗,献与皇上。干隆帝看她秀眉入画,笑靥承睫,早不觉心旌摇荡。看她翠袖里露出纤纤玉指,养着尺许长的指爪儿。干隆帝笑问道:“卿可是麻姑再世?朕却要问你的小名儿是什么。”女郎见问,便低低地奏称:“小女子贱名叫昭容。”接着掩袖一笑,横眸一转。皇帝急唤内监拉住她的裙角儿,只见她惊鸿一瞥,早已跑上台去,唱起“霓裳羽衣曲”。满台的女孩儿和着歌唱,歌声袅袅,动人心魄。干隆帝吩咐:赏雪如玉如意一柄,碧霞洗搬指及粉盒各一个,金瓶一对,绿玉簪一对,赤瑛杯一,白玉杯一,珠串一挂;昭容也赏玉如意一柄,金瓶一对,绿玉簪一对,珠串一挂;其余女郎,各赐绿玉簪一支,珠串一挂。
雪如在台上领着一班女孩谢赏。到了晚上,雪如、昭容两人被传下御舟侍寝。昭容原是雪如的妹子,豆蔻年华,洛神风韵。皇帝看她娇憨可怜,越发宠爱她。第三天,把汪如龙宣上御舟去,又赏他二品顶戴,银钱五十两;叫他先赶回扬州去照料一切。
那汪如龙领了圣旨,谢恩出来,回到扬州,便耀武扬威地越发不把江鹤亭放在眼里。江鹤亭见汪如龙得了好处,便和惠风在暗地里预备新奇的烟火接驾,和汪如龙争胜,那汪如龙却睡在鼓里。御舟到了扬州,那日皇帝在高楼上,文武百官两旁陪侍。起初只见对面漆里一片,慢慢地露出一点火星来;那火星四处乱滚,愈滚愈大,忽然拍的一声,火星爆裂,满地红光。红光中现出一株大树来,满树桃花在火光中层动;那花朵儿愈大,一霎时,花谢蒂落,枝条上结着一串桃子。那桃子又渐渐地大起来。内中有一个最木的,从楼上落下来;从中裂开两半个桃子,向左右移开,变成两座戏台。一座台上搬演《西游记》的故事,妖魔鬼怪,变幻无穷;一座戏台上装出庄严宝相,上面莲台上坐着一尊观音,众仙女在下面膜拜。停了一会,那边戏台上的孙行者演一出偷桃的戏,把一盘仙桃偷了出来;这边戏台上走下一个仙女来,接过盘子去,直献到皇帝座前,干隆帝看时,又是一个绝色的女郎!见她低鬟敛袖,妩媚天然,便笑道:“江南地方,真多美人!”这句话一说,早有一个内监上去把她留下了。三位美人轮流着伺候皇上,皇上好似进了迷魂阵;那御舟在河心里行着,两岸的官绅忙着迎送,皇帝也没工夫传见。那御舟出了扬州地界,忽然听得两岸有娇声唱曲的。皇帝推窗一望,只见两岸有两队妇女,一队穿着青色衫裙,一队穿着红色衣裤。两队约有一百个女人。个个都长得妖娆白净;每人肩上都背着一条五色的纤绳,那一百支小绳子,都归总在两大支纤绳上面。这两大支纤绳,用五色捆带子缠着,绑在御舟的一株牙杆上;牙杆下面插着绣花的小龙旗,从船头上密密地直插到船尾上。船的两舷,又有两队妇女打桨:一队是女尼,穿着绀青色的衣衫;一队是道姑,穿着绛色的衣裳,个个脸上施着脂粉,妖媚万状。船上的打着桨,岸上的拉着纤,轮流唱着妖艳的曲儿。皇帝看了,不觉心花怒放,回头问太监道:“这是什么?”太监回奏道:“这是扬州绅士江鹤亭孝敬的,名叫龙须纤。”皇帝再看时,见岸上遍种着桃柳,桃花如火。柳叶成荫;一红一绿,相间成色,那桃柳树下,又拦着锦幛;每隔一里,筑着一座锦亭,亭中帷帐袍褥,色色齐备,皇帝问:“那亭子做什么用?”总管回奏说:“是预备妇女们休息宿用的。”干隆帝笑道:“两岸风景很美,朕也想上岸看她们去。”太监听了,忙吩咐:“停船。”皇帝踏上船头,百官们上来迎接,扈从着皇帝走进锦亭去。
见里面妆台镜屏陈设得十分精美。皇帝吩咐传那四班妇女进来:第一班穿红色衣裤的是孤女,长得柳眉杏靥,娇小可怜;第二班穿青色衣裙的是寡妇,雅淡梳妆,别饶风韵;第三班便是女尼,第四班便是道姑,妖冶风流,动人心魄。皇帝见了她们,不禁笑逐颜开,伸过手去,抚着她们的粉颈,捏着她们的纤手,那班妇女便觉得十分荣耀,传旨下去,每人赏一个金瓶,银钱五百块;又叫留下陈四姨、王氏、汪二姑、玉尼四人。
那陈四姨是青衣队魁首,虽说是一个孀妇,却是年轻貌美,万分妖娆;那王氏是道姑的魁首,长得玉立亭亭,神韵清远,两人得了皇帝的召幸,便曲意逢迎,拿出全副本领来勾引,把个皇帝弄得颠倒昏迷,十分快乐。那汪二姑是红衣队的班头,玉尼是女尼的班头。讲到她两人的姿色,实在胜过陈四姨和王氏两人,一笑倾城,雪肤花貌。这四队中的妇女,有谁赶得上她那种美艳!无奈她两人都长着桃李之姿,冰霜之操;都因为不合皇上的心意,可怜一个死在乱棍之下,一个死在水里。
那汪二姑原是穷村家女,她父亲以卖水果度日;二姑因从小死了母亲,便自操井臼。
虽说乱头粗服,但她那副美丽的容光,总是不能遮掩的。村坊上见了这个天仙的女孩儿,如何肯轻轻放过她;便有几个无赖,常常到二姑家里去胡闹。后来恼了二姑的父亲,把那无赖告到官里;官厅派了几个差役来,把无赖捉去,从此这汪二姑的美貌,连官府也知道了。此番江鹤亭承办接驾,要讨皇上的好儿,便想出这龙须纤的法子来。四处搜寻妇女;知道二姑的美名,便托官府用重金去请来。那二姑起初不肯,后来她父亲贪图钱多,再三劝说。二姑没奈何,也只得去了。到了那里,自有管事婆婆给她香汤沐浴,披上锦绣,施上脂粉,顿觉容光焕发,妖媚动人。管事婆婆便派她做红衣队的领班。这时,皇帝先召陈四姨和王氏进去。传说出来,她两人得了皇帝的临幸,得了上万银钱的赏赐;那班妇女听了,谁不羡慕。停了一会,圣旨传汪二姑进去,那汪二姑知道这一进去凶多吉少,便抵死不肯进去。无奈那两个太监气力很大,拉着她两条臂儿硬拽进去。在亭外的人,只听亭子里二姑的哭声十分凄惨。接着两个太监慌慌张张地出来,把个朱家女拉了进去。那朱家女儿姿色也长得不差,现当着红衣队的副班头,只因汪二姑见了皇帝十分倔强,便唤朱家女儿进去替她。这时亭子里面有许多妇女候着,半晌只见一个小太监扶着那朱家女儿出来。大家看时,只见她云鬓蓬松,红霞满脸,低着脖子出来。那髻儿上早巳插着一支双凤珠钗,凤嘴里含着一粒桂圆似大的明珠;只说这一粒珠子,也值到一万块钱。再看她臂上,套着一对金镶玉琢的钏儿。众妇女围着看她,口中啧啧称羡。
又停了一回,太监出来传唤侍卫们:把汪二姑的尸首拖出去。便有两个侍卫进去,把汪二姑的尸首横拖竖拽地抛出亭外;只见那尸首双目紧闭,血迹模糊。大家见了这情形,便去问朱家女儿。
那朱家女儿说道:“我走进亭子去,只见皇帝手里拖着汪二姑,二姑一边哭吵着,一边抵拒着。恼了皇上,把她推在地下。喝声:”拉下去打死!‘只见走出两个太监来,手中拿着朱漆长辊,揪住二姑头发,到隔室去。这时我正受着皇帝的临幸,耳中听着二姑的惨号声,吓得早已魂灵出了腔子。想来那二姑是被太监打死的了。“大家听了朱家女儿的话,不觉寒毛倒竖,惊诧不已。后来二姑的父亲寻到这地方来。地方官推说二姑是急病死的。她父亲也无可奈何,只得把女儿的棺材拿回埋葬。
当时还有一个玉尼,见二姑死得如此凄惨,知道自己当着女尼班头,免不了这丑事;她觑着旁人不留心的时候,咕咚一声跳在水里。那管事的怕给皇上知道惹起公案来,便也听她淹死,不去救她。一面另选了一个尼姑,献出去伺候皇上。皇上此次一路游玩,召幸的共有十六个女人,这都是江鹤亭一人的心思财力。皇帝心中也感激他,便把江鹤亭宜召进去,当面称赞了一番,赏他红顶花翎,又吩咐江宁藩司赏银六十万两。那江鹤亭感激皇帝的恩德,便把自己家里的“樗园”献与皇上。
他那“樗园”造得曲折幽胜,原是隋炀帝“迷楼”的旧址,扬州人称它做“小迷楼”
;园里面有挹胜轩、延曦阁、当风亭、扬柳台、藏春坞、梦蕉廊、碧城十二楼等几处名胜的地方。皇帝得了这座“樗园”,便把那班召幸过的女人安置在各处名胜地方。里面那碧城十二楼,又算得风景最好的地方。江鹤亭又把自己最宠爱的姨太太郭氏献与皇上,那郭氏虽说嫁了江鹤亭,只因她年纪太小,还不曾破身。那郭氏伺候皇上的第一晚,还是一个处女,皇帝万分欢喜,把她住在碧城十二楼上,封她做烟花院主。那郭氏有一个大丫头,姓蒋,年纪也有十八岁了,生性却十分放荡,她伺候男人的时候,却什么把戏都玩得出来。这时候不知怎的,却勾搭上了皇帝;皇帝一生玩女人,却不曾经过这味儿,便又把蒋氏百般地宠爱起来。皇帝到杭州去,把这妇女都寄在樗园里面,独把这蒋氏带在身旁。
御舟航行到了苏州地方,皇帝忽然想起金阊女闾,妙甲天下;朕贵为天子。深恨不能享民间之乐。当时便把这意思对总管太监说了。那太监十分解事,便悄悄地去叮嘱接驾的官员;又因为日间皇帝公然宿娼招人议论,在人静的时候,用蒲轮小车,把那金阊名花送上御舟来;粉白黛绿,共有三十六个,吴侬轻语,花柳娇态,早把这位风流天子心眼儿醉倒了。皇帝吩咐设宴,那三十六枝名花轮流把盏;又各唱艳曲一折,皇帝左拥右抱,目眩心迷,早忍不住搂着几个绝色的,真个消魂去了。直玩到四更向尽,那班妓女辞谢了皇帝,上岸坐车去了。
这皇帝一路来眠花宿柳,都瞒着皇太后的耳目;一来因皇太后的坐船在御舟后面,不甚觉得,二来那太后手下的宫监都得了皇帝的好处,凡事替他遮瞒。况且皇帝如有临幸,不是上岸去在官绅家里,便是深夜悄悄地将人弄上船来,叫这位年老龙钟的太后如何知道?皇帝此番南下,种种的风流事体,却瞒不住那正宫富察后。
在皇帝心中,只知道富察后远在京城,耳目决不能及,谁知她这时却悄悄地躲在太后舟中。那富察后少年时候和皇上十分恩爱,她如今见皇帝爱偷香窃玉,心中如何不恼?又打听得,皇上第一次南巡宠幸雪如,在京城里又宠幸三姑娘。此番南巡,皇后便求着皇帝,要一块儿出去,皇帝不愿意,皇后便和太后说通了,扮着太后的侍女混出京来,悄悄地躲在太后船中,一路上派几个心腹太监,把听皇帝的举动;她见皇帝如此荒淫,心中如何不恼?只因皇太后十分溺爱皇帝,皇帝种种无道的事体,也不便告诉太后;自己又是私自出京的,更不能直接去见皇上,因此她一路忍耐着。如今见太监报说:皇上把许多窑姐儿接上船来玩耍;把个富察后气得愁眉双锁,玉容失色。她原想立刻赶到御舟上去劝谏,又怕当了窑姐儿的面羞了皇上;听那御舟中一阵阵歌舞欢笑,皇后心中十分难受。她原是深通文墨的,便回舱去,拿起笔来,写了一本极长的奏章,劝皇上保重身体,不可荒淫。写到伤心的地方,不禁掩面痛哭,哭过又写。那宫女太临在一旁伺候着,劝又不好劝得。皇后写完奏章,看岸上时,正是灯火通明,车马杂沓,那班妓女辞别皇上,登岸回院的时候,皇后悄悄地说道:“这班妖精走了,俺可以见皇上去了。”她便匆匆地梳妆了一会,抹去脸上的泪痕;手中拿着奏章,任你太监宫女们拉住她的衣角,死死的劝谏,她总不肯听。那总管太监急得爬在皇后脚下连连碰着头,说道:“皇上正快活时候,娘娘这一去,不但得不到好处,反叫皇上生气。那时不但奴才的脑袋不保,怕娘娘也未便。况且时候已四更打过了,那班窑姐儿也去了,皇上正好睡。娘娘纵有奏章,待天明以后,奴才替娘娘送去,岂不是好?”娘娘听了,止不住又流下泪来,呜呜咽咽地说道:“皇上这样荒淫,眼见得天怒民怨、国亡家破便在眼前;俺和皇上终是夫妻情份,如何忍得?如今便主意已定,拼着一死,总要去见他一面!
俺倘然死在御舟上,你们便把俺的贴身衣服和皇后宝玺,送去俺父亲大将军家里,只说俺因苦谏皇上而死。”
皇后说到这里,哽咽痛苦万分,不能说话了,一倒身坐在椅子上,宫女上去服侍,洗脸送茶。停了一会,皇后止住了哭,突然一纵身,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嘴里说着:“俺终须要见皇上去!”飞也似地走出后舱,只因前舱有太后睡着,怕惊醒了她。皇后这时从后舱踏上跳板,那宫女太监们忙去搀扶着。皇后一边走着,两眼望着前面的御舟,忽然见那御舟桅杆上挂着一盏红灯,闪闪烁烁射出光来。
皇后看在眼里,只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伸着手向那红灯指着,两眼一翻,倒在宫女们的怀里,晕绝过去了,慌得那班宫女不敢声张,又不敢叫唤,扶着皇后回船舱去,轻轻地拍着皇后的胸口,又灌下参汤去。皇后才慢慢地清醒过来,那眼泪又不觉直淌下来。皇后见了御舟上的红灯,为何如此伤心?只因宫中的规矩:皇帝在屋子里倘有召幸,那屋子外面便点着一盏红灯,叫人知道回避,又叫人不可惊动皇上的意思。如今在御舟上,那盏红灯没有地方可以挂,便挂在桅杆上。因此皇后见了,知道皇上有宠幸的人,心中不觉一酸,眼前一阵黑,便晕绝过去。待到醒来,吩咐到御舟上去打听谁在那里侍寝,那太监去打听回来,悄悄地报说:如今在御舟上侍寝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蒋氏,是从扬州带来的;两个是方才留下的窑姐儿。皇后听了,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敢是不要命了吗?俺越发不能不去劝谏了。”说着,听得远远的鸡声喔喔,皇后说道:“五更时分了,皇上也可以叫起了。”便整一整衣裳,悄悄地走上岸去;宫女们扶着,太监们随着,前面照着一对羊角小灯,慢慢地走近御舟来,御舟上值夜的侍卫和岸上守卫的兵土,见皇后忽然到来,慌得他们忙爬下地去跪见。太监传着皇后的懿旨,不许声张,惊动了皇上。那守头舱的太监见皇后突如其来,脸上的气色十分严厉,慌得他们都缩过一边,不敢声张。皇后也不用人通报,走进中舱,见桌上放着三五只酒杯儿,杯中残酒未冷,桌下落着一只小脚鞋儿,金钱红菱,十分鲜艳。皇后看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便直入后舱,只见锦帐绣帷,正是皇帝的寝室。要知干隆皇帝见了富察后,如何发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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