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花烛下气倒丈人峰 风雪途误识奸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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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酒易误前程,非关人负心。尽逍遥柳陌花村。海誓山盟都不顾,拚一醉,弗教醒。为女续良盟,儿夫不姓平。请贤翁识认佳甥。却笑酒佣游戏处,花烛下,转心惊。
右调《唐多令》
干白虹被丽容与丫头一番责备,自觉惊慌无措,连忙作揖告罪道:“小于其实好饮,一时偏见,遂致相扰过多,实实有罪。但求小娘子念我初犯,望恕这一次,不要与老爹说罢。倘日后再犯出来,任凭小娘子怎样治我。”丽容见他情态迷离,十分可爱,反不忍嗔怒他,心里转有些爱怜之意,反而好言相慰道:“我看你平日做人甚是正经,怎么单单这样贪酒?既然你如此说,这一次也不与老爹讲了,下次切不可再做这事。”干白虹道:“多蒙小娘子厚情,下次我真个戒酒了。”丽容便叫他出去,把酒房仍旧锁好,吩咐丫头切不可在老爹面前讲起。幸得这丫头是自己陪嫁的,遵他约束,果然不露一字。
原来丽容起初已知他改名雇身,不道他为酒而来,认是有情于己,常常等父亲出外,觑个空儿,与他说说闲话,倒也亲热。过了几月,两下便如兄妹一般,朝暮相见,并无顾忌。丽容每每乘隙把些情话儿勾挑几句,怎当干白虹礼貌端庄,语言持重,略无暖昧之色。丽容虽非所愿,然见他人品端严,愈加钦敬,知他不是雇工人物。这日偷酒败露,自替他掩饰其事,又吩咐丫头在父亲面前莫说,每事周旋,百般曲护。谁知是前世有缘,心心念念,只想嫁他。
到得夜间,等丫头睡熟,悄然带了些私房,轻轻地开出重门,直至干白虹卧所。此时干白虹尚点着灯,正想又去吃酒,忽闻叩门,连忙开了,见是丽容,忙问道:“小娘子此时不睡,到此何干?”丽容道:“妾有要言相订,不惮星夜而来,因思郎君非佣工之辈,不过僻于口欲,屈身至此,可为惋惜。故妾之爱君,非一日矣。不知君亦鉴吾心迹否?”干白虹道:“屡次蒙小娘子相救,感不可言。至于爱念之恩,人非草木,焉有不知?但卑人非淫邪之辈,不敢妄及于私。况犬马贱佣,小娘子闺闱淑质,何敢非礼相犯?是以有负深情,非不抱歉,幸小娘子垂亮!”丽容道:“郎君才品端恪,妾实敬仰。如君所言,私媾则不可,明娶则无害。今妾既丧偶,君亦未娶,婚姻虽不计财,但吾父犹拘俗见。知君贫困,敬以白镪百金,与君转为聘物,若果三星相照,得遂予怀,吾家粗酒甚多,可以任君长醉,未知可否?”
干白虹听到结语,触着酒兴,忙答道:“明娶既不失礼,有何不可?况蒙小娘子如此周全,恩情深厚,何敢固却?只恐小娘子虽屈尊俯从,尊公好高重利,以我为贱,焉肯允诺?”丽容道:“君原未露真名,父亲谅不知觉。若必欲稳当,东村有个王三秀才,是地方中一个光棍,父亲最惧怕他。只去央他作伐,再无不成的了。”干白虹喜道:“此言甚是有理。我与王三秀才曾有一面,此事定肯出力,小娘子放心请回,自不敢负。”丽容便将银子取出,付与干白虹收好。又再四叮咛了一番,方喜孜孜回房去了。正是:
情深莫漫说投梭,深夜携金赠酒徒。
手引红丝牵白面,春风应自值钱多。
次日干白虹只说身子不健,告辞回家。金守溪虽时刻少他不得,怎奈再三强留不住,只道果然有病,勉强许他回去半月,养好身子再来做工。干白虹见老儿肯容他归去,好不欢喜。便到曲房里收拾了几件衣服,连被窝卷做个包儿。丽容知他这日要去,又悄然到曲房后头,宛转嘱咐了几句。干白虹口里应着,作了两个揖,谢别出来,又向老儿说了一声,方才取路而回。
谁知到了家里,酒兴愈觉勃然,一心一念只想酒房中的乐境,日夜摹拟,想出了神,喉馋心痒,好不难过。挨到第三日,渐渐有些熬不定了,只得倾出丽容所赠之物,拈一块儿,往市里买了两坛酒,也照样放出那酒缸边的本事,醉了醒,醒了醉,不够一日,光光剩两个空坛。明日起来又觉冷清清过不去,只得再解开包儿,取块银子,又买来吃,仍醺醺的过了一天。
从此用得手滑,反不吝惜,今日也是酕醄,明日也是酩酊,竟忘怀了丽容所订之事,把这银子没早没晚,尽着狠醉。不是跌倒田间,定是离披陌上。幸而有些酒德,还不至于使酒生事,只是开怀放胆,跌荡逍遥,将丽容一段婚姻之约,丢在脑后。不上半年,这百金之赠,早已使得精光,仍旧是个空身汉子,那时方才得醒。
那知金丽容自从与干白虹订约,叫他托病回家,只道定然就央人来求亲,谁料一去之后,日日盼望,并不见王三秀才过门作伐,心里好生着急。等到月余,并无音耗,也便料他酒性不改,定然将这银子去尽着狠醉,竟忘了我终身之约,不料干白虹没正经到这个田地。心中越想越觉气恼,但人已出去,没法处他,只终日暗暗的焦闷,又不敢向父亲说起。渐渐过了两三个月,只是不来,丽容望眼几穿。干白虹此时正在醉乡,不知天地何物,却那里晓得这边如此牵挂!丽容不胜衔恨道:“我看他是个端方之士,谁知如此负心。银子的事虽小,但我怎生待他,反无情无义把我置之度外!我只悔当初错认了人,今日自取惭愧。”背地里反不知怨了多少,因是儿女私情,恐怕风声漏泄,又不敢央人叫他,只得常向父亲说道:“前日这平大郎甚是得力,怎不去唤他来使用?”
金守溪也放不下他,因不认得住在那里,只好去寻保人转唤。谁知干白虹做了酒中李白,正好醉倒长安,便皇帝也召他不来,那里唤得他动?保人只隐然替他回复。倏然半年,不见一些影响,丽容心里愈加气闷,渐渐染成一病,茶饭不思,梦魂颠倒,终日只昏昏沉沉的痴睡。金守溪见女儿如此,好生着急,诗云:儿女知春太有情,郎当无那惜深盟。
东风只是牵人恨,吹过南楼不见声。
却说干白虹自从酒醒之后,方才想起丽容之事,忽然大悔道:“我真个狂了,那小娘子何等待我,我却负他,真畜生之不若也。只如今怎么回复他才好!”肚里虽然懊悔,怎当银子却已用空,一时手足无措,心中日夜不安,常歉歉然自知抱愧。
一日忽发猛省道:“我自从为人以来,未尝少有亏心之行,今日狂悖若此,致他含怨无归,陷身不义。想丈夫处世,岂可昧理负心,轻狂自弃?且堂堂六尺,忘恩负义,何以为人?“便将自己这数亩腴田并几块园地,连忙都出了经帐,托人寻主求售。一总只卖得五十两,又拉几个村中弟子,做了二十金的会债,并两间栖身房子出卖了十余两,把来凑在一块,用纸封好,虽然酒兴本豪,只得勉强遏捺,随他口里流涎,竟不敢分毫耗散。次日就去央王三秀才到金家说亲。那王三秀才专靠趁闲钱、吃喜酒的,有甚不肯?便一诺无辞,连忙就到金家求帖。
金守溪接着道:“王三相公许久不来,今日甚风吹得到此?”王三秀才道:“此来别无他干,因有一头好亲事,特来与令爱作伐。”金守溪正因女儿的病只是沉重,明明晓得他青年丧偶,守了三年,有些情动,伤感而成。正想要寻媒人与他觅配,恰好王三秀才正来说起这事,便连忙问道:“小女正欲寻个人家,只不知王三相公说与那一家的子弟?”王三秀才道:“离此不远有个干家,这官人叫做干白虹,青年好义,在村中也算个有名的豪侠。因父亲早背,尚未有家,不知可使得么?”
金守溪听说“干白虹”三字,虽不识面,那义勇之风,藉藉在耳。且王三秀才又是生平的惧下,便满口应承道:“那干白虹我也闻得,原是好好人家,既王三相公说来,再无不从之理。至于六礼丰俭,悉凭王三相公斟酌,也不敢计论。”王三秀才道:“婚礼原不论财,只要对头好,便可做得人家。总是小弟在内主持,还你停当便了。”金守溪不胜之喜,遂留王三秀才吃了便饭,写个年庚与他。王三秀才谢别出门,便到干家回复。干白虹见已说允,满心欢喜,也不卜问,就选了行聘日子,行礼过门。
丽容闻知这信,想道:“他一去半年,只道做了浮萍无蒂,谁知终不忘情。但怎生到今日才来纳聘?”甚觉猜详不出,及闻得作伐的果是王三秀才,看那帖子,却又是干将的名字,便已放心。金守溪回聘请客,忙了两日,然后再看女儿的病,也可效验,竟能起身吃粥了。再过两日,已可霍然。有阕《入赚曲》云:
女不中留,年长应须觅好逑。休迤逗,春心一发便情稠。任绸缪,恹恹鬼病春深后,医药如何得疗愁。要他廖,除非早把姻盟偶。胜如针灸,胜如针灸。
自从干白虹行聘之后,丽容便已安心。金守溪也觉完成了女儿身事,免得牵牵挂挂。不隔两月,干白虹托王三秀才到金家约日完婚。金守溪因女儿已是詄梅过期,难以久待,只得乘势应允。但自己身子觉得有些老倦,正没人帮理家事,眼底又无亲戚,便与王三秀才商议,想要入赘干白虹过门。王三秀才就与干白虹说知,干白虹正想要亲近那酒缸,还恐不能遂念,忽然说着入赘,正中机谋,连忙应诺。
到得毕姻之夕,依旧纱灯鼓乐,高头骏马,迎接新郎过门。堂中灯烛辉煌,氍毹烂慢,干白虹入堂交拜,好不兴头。金守溪一见,却是踏曲粗工,大吃一惊,心里陡然发怒,捋出拳头,就要去打那新郎,倒被王三秀才一把拉定道:“这是怎么说!儿女完婚,良时美事,就心里有些不象意,也不是此时发挥的。况花烛在前,新郎并未失礼,如何做此情状?”
金守溪气得话也应不出来,只摇头道:“这是我家雇工人,什么新郎?”原来王三秀才尚不知这段话柄,见金守溪说得古怪,便丢了这边,连忙去问干白虹。干白虹笑而不答。金守溪怒跳如雷,又一拳打来,仍亏王三秀才拦住。干白虹也不理他,竟喜孜孜与丽容交拜。金守溪正大嚷大骂时,两个新人已携手入房去了。
金守溪怒得眼里爆出火来,无奈王三秀才紧紧拖定,不得脱手。丫头奶娘,也来解劝。王三秀才扯他坐下,好好问道:“此事毕竟怎样来头,亲翁这般着恼,可对我说个详细。”金守溪双手揉着心头,叹了几口闷气,才一句一喘的把平大郎雇工之事说出。又道:“明明是这狗才,假冒了干白虹,诳骗我女儿身子,王相公你也不该同他耍弄我。”
王三秀才方知其事,不觉大笑道:“原来有此一番把戏,怪不得亲翁发急。但今日干白虹却是真的,前日那平大郎倒是假的。”金守溪道:“岂有此理!平大郎面貌,岂不记得,难道我认错了不成?”王三秀才道:“你也未必认错。但他当日雇工,焉知不为令爱而来?故隐讳姓名,屈身游戏。如今总是自家骨肉,也不必讲了。”
金守溪听着这句,恍然大悟道:“干字加两点便是平字,据王相公说来,似有此情。但闻干白虹端方不苟,今作此邪行,便不是个人了。”王三秀才道:“家丑只可掩饰,不可昭彰。令爱既不能守,将机就计,也可了局。况且雇身之事,外边绝然不闻,你也不必提起这事,播扬他的短处。”金守溪听到其间,气己消了八九分。因说道:“这也不干女婿的事,总是我女儿不肖,辱没家门,是我晦气,养下这等没廉耻的东西,只得由他罢了。”王三秀才道:“你也不要说坏了令爱,我看干白虹并非好色之人,前番举动,或者别有隐情,未必为此,总是日后便可见他心迹了。”金守溪无可奈何,只得移嗔作喜,摆下酒筵,与王三秀才尽欢而别。诗云:
少妇樽前话合欢,新郎只觉酒肠宽。
泰峰底事翻惊讶,为尔当时不姓干。次日干白虹夫妇出堂见礼,金守溪并无半言。三朝满月,治洒宴客,反觉着实破悭,在女婿面上几乎费了十来两银子。干白虹与丽容两个十分相爱,偶然一日,夜间对饮,丽容因笑问道:“前日赠君聘资,意谓即来纳彩,不意一隔半年,杳无音耗,使妾不胜悬望,一病几危,直至今日方成吉礼,未知是何缘故?”
干白虹笑了一笑,也不隐瞒,竟将前情直说。丽容道:“你总是为酒误事,犹幸不忘妾约,尚是君子。倘做了负心酒徒,可不将我置于死地!”干白虹道:“卑人虽处贫贱,实以豪杰自命,岂敢忘恩!故发愤悔悟,百计图维,方得成此良缘,以偿前罪。”丽容道:“我父亲尚不知郎君善饮,故不十分防范,可以任我取之。若欲尽酣,须是夜间在房中私饮,在父亲前切不可露出本相。使他牢守酒房,便没得吃了。”干白虹恐怕送断后根,果然依他的教导,在丈人面前,只吃一小盅儿,金守溪再要斟时,就推吃不得了,立起身还作许多醉态。金守溪信为实然,甚是快活。那知到了房里,最少要吃一坛,还不尽兴。金守溪见他老成勤俭,把一应帐目都托他盘算。干白虹是豪爽的人,这锱铢繁琐的事,那里有心去操握?便丢起一边,只是饮酒。倒是丽容着忙,恐防露出马脚,悄然叫小厮到外头催讨。算结一宗,就叫他交还丈人。金守溪不晓得里头全亏个幕宾,只道女婿能干,做得井井有条,帮他挣家,好不欢喜。那知干白虹心里,甚觉厌烦。过了两年,金守溪因平日劳伤过度,忽发吐红之症,奄奄牀褥,久药不效,便将帐目收起,外边所欠,俱叫小厮日夜坐索,尽行讨清,归在女儿之手。干白虹见丈人病势沉重,各处延医问卜,设醮祷神,替他祈寿。金守溪闻知,恐怕费了银子,连忙止住道:“虽承你的孝心,但我若该死,吃药献神,总是无益。倘还有寿,自然痊可的,何苦用于无益之地?钱财乃难得之宝,岂可轻易耗费!今后切不要为我祈福,使我病中不安。”
干白虹见他这等吝惜,反在背地里祈祷使用,总不与他得知。过了三四个月,终无应验。金守溪虽然钱财是命,到这时候,只得丢着万贯家私,一双空手去干前程了。干白虹夫妇不胜悲痛,衣衾棺椁,开丧举殡,事事从厚,不失富家之体。虽甚非死者本怀,聊以尽后人志愿。至于启建道场,荐先设食,三年之内,殆无虚日。自此以后,只小夫妇两个当家,一切本利帐目,俱是丽容执掌。干白虹别无他事,只终日以酒娱乐,一年之内,准准要醉他三百六十日方始欢畅。
一日对丽容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何苦孳孳较量,劳心操握!人生在世,只图个安闲快活,过了一生,就是便宜的了。那些些子母,贫不能还者,须当弃之。下人劳苦,必应体恤。乡人告急于我,亦宜济其缓急,休得概为拒绝,致他无门投奔。须外存厚道,内蓄热肠,使乡党无有怨心,邻里不生嫌隙,则吾享用其财,始可安而无愧。”丽容道:“君既能作豪侠丈夫,妾敢不勉为慈顺之妇。扶危拯困,亦有同心。况妇道从夫,自当赞成斯美。”便吩咐小厮:“各处债负但取本银,利息不论,久近一概免收。若贫无所偿者,俱还其券,本银亦不必索。乡党有贫者,散之以钱,病者,与之以药。死不能殓者殓之,贫不能葬者葬之。”
如是年余,丽容即生一子。干白虹甚是欢喜,便雇奶娘伏侍。到四五岁上,聪明俊秀,迥异群儿。干白虹替他取个名字叫做干旄,字日浚郊。才交六岁,即能读书,夫妇十分钟爱。正是:积厚宜流庆,欣看似续贤。
鄙夫每无后,空有臭铜钱。一日干白虹游南雄岭天,路至半中,是时深冬天气,正值大雪,虽身着重裘,尚觉寒风凛冽。因见雪景旷阔,琼瑶万顷,殊堪纵目,因冒着风雪,一步一步的挨将上去。只见珠楼玉宇,璀璨四围;粉蝶银花,飘飘万壑,俨然置身琳琅之际,不觉尘襟顿涤,烦虑皆消。因大喜道:“真好一片雪景,就如绵装世界,粉捏干坤。四山尽列晶屏,万树皆飞琼屑。人在冰壶,天开玉镜,真大观也!”
正在那里狂呼乱叫,忽听雪深之处,似有呻吟喘怯之声,乃大惊道:“山空地旷,雪深数尺,何处来这声音?”连忙寻觅,果见有个坎陷,一人僵卧于中,身上的雪也积厚尺许。干白虹叹道:“如此寒天,这人跌在雪里,可不冻死!”又认不出是乞丐还是平人,就用手替他拂去了雪。却见那人头戴儒巾,身穿一领蓝绸褶子,脚下踹双旧红鞋儿,象个斯文人物,如飞一手扶起,却有气无声,已是将死的了。干白虹忽动热肠,忙替他解下湿衣,在自己身上,脱下一领羊裘,将他裹了。只因这救,有分教:
热肠适取祸危,豺虎自招入室。
未知那人是何人品?干白虹救得他活救他不活?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