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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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章木仁揉开了眼睛,见那闹乩坛的不是别人,却是钱五花子。这钱五花子,本来排行是五,名叫寤华,是南京城里极讲求时务的,寤华两字,便是要喊醒中华的意思。不过他讲求的时务,并不是当真的为国家起见,专门的想弄几个铜钱,考那本城的书院和那格致书院、求志书院,骗几文膏火用的,所以大家便借他寤华两字的字音,叫他钱五花子。当下章木仁一班学生,拿起报纸一瞧,只是北方一带,土匪蠢动,畿辅情形,很为危险,这几句说话。柳树人趁着这句话岔开了,便落得搁起笔来,诗也不做了,听那钱五花子指天画地的,谈那北方的风土民情,应派如何招抚、如何剿办、如何的练兵、如何的善后,夹七杂八的,画了几十条策。冷镜微本来年纪小,天良还没有断丧的,便发了一个愿心,向钱五花子道:“既是寤翁这样的般般大才,何不约几位朋友,做一道万言书,前去伏阙呢?”钱五花子道:“我也这般想,但是不瞒镜翁说,我一家五六口,单靠兄弟一人过活,倘然伏阙上书,各处的书院,是不能考的了,怎生是好?并且听说天津一带,已经有些外国人干预了。这外国专用一种绿气炮,倘然触着绿气死了,一家大小,又靠着何人呢?”章木仁在旁插嘴道:“寤翁不必怕什么绿气,兄弟倒有个以毒攻毒之法,遇了绿气,就用铜绿解他便了。”钱五花子笑他这话太没来由了,便拍掌笑道:“如此么,只借贵老师柳老夫子的顶子用一用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冷镜微沉下脸来道:“现在大事临头,列位休得只管取笑。寤翁所少的是银子,我这里拨两千给寤翁安家,其余的一切用度,不管几个人同去,那银子都在我身上。事不宜迟,今晚就打电报到杭州,禀明了家父,拨着汇票,后日就好动身了。”
钱五花子听得眉花眼笑,很恭维冷镜微几句,就是章木仁、魏瑚簋等八个人,也愿意同行。
到了明晨,冷竹江的回电到了,因为儿子干这惊天动地的事业,一共汇到了十万银子,搭上轮船,到上海招商码头歇下,知道天津轮船,须到第三日才开,便到各处闲逛。这日逛到十六浦,钱五花子见那彩票店里,挂了一张招纸,说是湖北对号单已到,便向章魏两公道:“我们三个人,合买的一条湖北票,不如就在此对号罢。”原来那票子收在魏瑚簋身上,向前一对,恰好是一个头彩。三人喜欢极了,同到公司总分局里,领了五千洋钱,运到栈房,花去三块洋钱的车费。钱五花子,找著书箱里一本行素轩的笔算,摊在桌上,算了半天,说是五千块钱,去掉车费还剩四千九百九十七块,每人应得一千六百六十五块。余下的两块,兑成角子,是二十一角零十六个铜钱,每人应得七角零五个铜钱,分成三份,摆做三堆儿,听各人自龋钱五花子本想多赚一个钱,却被魏瑚簋使了个小捉狭,把钱五花子那边的一堆,落去了一个铜钱。钱五花子把洋钱收了,便独自拿了一角公账的洋钱,坐了车到公慎银号里,存着生息,把整块的都存了。空下来的便掏出来一数,实指望是个七角零六文,数来数去,只余得五文。把衣襟上各处的袋子搜过了,又搜到扇袋里,眼镜壳子里,只是不见。银号里的伙计,见他张惶失措,问他什么失了。钱五花子高声应道:“失去了一个铜钱。”说罢,把满号的伙计都引笑了。钱五花子觉得不好意思,便闷闷的出来,左思右想,想不出是哪里掉落的。低着头只管向前直走,不提防走到茂源酒店门首,一个聚乐园的伙计,头上顶了几碗虾仁面,被钱五花子一碰。钱五花子的力气本来很大,碰翻了碗,把碗里的面条子,直冲到五六尺外面去,挂在一个客人的身上,把浑身的衣裳都糟踏了。那客人却是个包探,便喊了一红头,押到捕房去了。钱五花子的彩钱,已经存着银号,衣袋里只有公账里的十五块,尽数的给了包探,才放他出来。垂头丧气的到了栈房,已是三更向后,大家访问情由,他只是低着头不讲。忽见账房里领着一人进来,那人一见钱五花子,便上前扭住道:“你倒会躲呢?你押在巡捕房里,惹得我等了八九个钟头,拿我的碗还我呢。”亏着旁边的人扯开了,在公账里赔去一块钱。这里章魏两人,嘴是最尖的,一路进京,时常给他开玩笑。到了京城,找了个高升客栈住下。钱五花子早把平日做的课卷,集合了一万几千言,请那章木仁誊了一个本章,投进了通政司的衙门。通政司的堂官,打开一瞧,内中别样条呈,不过是书呆子的见识,有些酸气罢了。只有一条,是裁撤宦官以清内政。那堂官才看到这八个字,气得那手扑籁籁的颤,落在地板的一块浓痰上面,赶忙揩好,凑巧把章木仁的木字,揩去了一捺。便吩咐差官,把这上本章的九个人,骗到衙门里,拿着一张名片,连人和本章,送到一个当权的宦官家里。那宦官正从内务府出来,到上房里和他的妻妾闲谈,一见了这件事情,赶忙走到里边,运动了一个假上谕出来,交刑部审讯,临讯的那天,冷镜微看那刑部尚书,是他的一位世叔,名叫姬讷庵。这姬讷庵的家世很微,父亲是个牛经纪,姬讷庵幼年失父,雇在冷府做个伴读的书童,天姿很好,冷镜微的祖父,收他做个义儿,二十一岁,便点了一个传胪。那时冷镜微年方六岁,跟他祖父在山东巡抚的任上。姬讷庵得意之后,不免到山东走走,打个秋风,巡抚公邀请了许多绅宦,在衙门请酒。凑巧衙门有一幅对联,写得极好,下款是受业张国鼒谨书。
姬讷庵指着问巡抚公道:“这位张国鼒,是哪处人氏?把这鼒字读成一个才字。冷镜微不等他祖父开口,就扑嗤的一笑,引得满席的人,没一个不扑嗤的一笑。冷镜微慢慢讲道:“世叔这个该读兹字呢,《诗经》上有鼐鼎及鼒,《尔雅》上有圆掩上谓之鼒,难道世叔忘记么?”说得那姬讷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自在。散了筵席,仔细一想,好好场面,被这黄口小儿坍倒,自然引为生平之恨。这番见了本章上的名字,隔了十多年,把前事倒忘怀了,想起从前巡抚公的恩义,很想开脱于他。本来冷镜微的名字,因为别人都不肯居首,便把他写做第一,姬讷庵却从尾一个问起。一直问到第七个,都满口扯谎,是自己的名字,被人家误写的。那第七个就是开首创议的钱五花子,他的话更说得高妙了。他说自己的祖父,是南京有名的理学,他父亲临终的时刻,曾经拿着一本书和一块图章,交给他的,说着便将那书呈上,却是一部手抄的《朱子近思录》,又拿出那块图章来却是位思轩之印五个篆字。姬讷庵见这两件东西,登时叫他站起,喊那第八个道:“章才仁。”章木仁摸不着头脑,不敢答应。姬讷庵勃然大怒,说道:“这斯休得要装聋作哑,喊你的名字,为什么假痴假呆的?”章木仁是贡生加的五品虚衔,便道:“职贡不叫做才仁,请大人仔细。”姬讷庵细细一瞧,把那本章掷下道:“这不是才字是什么?”冷镜微听到这句,忽然触起前十年的事来,禁不住便哈哈的大笑一声,姬讷庵接着冷镜微一笑,斗然把前事也提上心来,面皮气得金黄色,拍着桌子,大喝一声道:“你这厮在法堂之上,胆敢侮慢官长,把本部堂嘲笑么?我且问你这本章是你的主笔不是?”冷镜微把两眼望了钱五花子几下,钱五花子道:“冷镜微休得抵赖,尽了孝便不能尽忠,尽了忠就不能尽孝,既然充当好汉,便要拿出些好汉的气概来。”一篇话把冷镜微的眼泪,几乎说得落下来。姬讷庵又问道;“这本章是你的字迹不是?”冷镜微把两眼望了章木仁几下。章木仁道:“我叫章木仁,这本章上写的是章才仁,难道自己写自己的名字,也会错的么?大丈夫一人做一人当,你既然要做大丈夫,须要把《孟子》上威武不能屈的道理记好呢。”一篇话把冷镜微的眼泪说得要忍也忍不住了,便在堂上放声大哭。你道冷镜微哭的什么?他哭的是人心世道,都有江河日下的势头,并不是为着自己一身的利害。
姬讷庵又在上面大喝道:“你这厮还敢抵赖么?不到黄河心不死,叫你尝尝这刑部大堂的滋味,看看比那鼐鼎及鼒的滋味,哪样是甜,哪样是苦,哪样是酸,哪样是辣?”冷镜微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毛骨悚然,抹去眼泪,硬着颈脖子,指着上面讲道:“你现在做了刑部大人了,还知道这刑部大人的滋味,是从那鼐鼎及鼒的上面来的么?俺冷镜微既然来上万言书,这个生死,久已兜向九霄云外了。无论这本章是不是俺的主笔,是不是俺的字迹,总算是俺一个人的主笔,一个人的字迹,就好定案了。生在这种世界,与其活着做王公将相,同你刑部大人一般的荣耀,倒不如死着,做了孤魂野鬼。你刑部大人的鼐鼎及鼒里面的鱼肉,一般的挨刀受俎,反觉得清净许多呢。”姬讷庵自知出言冒失,恼羞成怒,索性的拿出手段来,把一干人都登时释放,单单将这冷镜微捺在刑部牢里,上了一本,拟他一个斩罪。冷镜微进了牢里,起初是身上带着几千两钞票,那些牢子服伺得很好。不上半月,钞票完了,牢子便渐渐的露出恶相来,饮食起居,件件都不及从前了。冷镜微挨苦不过,叫牢子到高升客栈,向钱五花子那边讨些钞票来。牢子去了半晌,空着两手回来说,你这叛党,敢来戏弄我们么?什么钱少爷银少爷,捐官的捐了官,买妾的买了妾,已是风流云散了。你的性命都在我们身上,你敢在我们跟前扯谎么?冷镜微想起这种情形,和姬讷庵那般的恩将仇报,用着牙齿,向指头一咬,拿了一件长衫,题了一首《满江红》。题目叫做一字狱。上面写道:幻绝轩辕,捏造起,万千蝌蚪。颠倒着,古今人物。纵横心斗,鷟鸑何曾,鸣羑里,麒麟枉自悲东狩。到不如、一炷付咸阳,无何有。生前事,休回首,人间世,权挥手。问朦胧甚帝,钧天觉否?蜗角何分蛮与触,龙光空指牛和斗,算茫茫、浩劫甚穷期,斯文后。写毕,又题着冷镜微再生后第一年第一月第一日题,十五个大字,递与牢子道:“你拿这件长衫,送到杭州城里,休愁到一生没吃着。”牢子接在手里,自然欢天喜地,谢了一声冷少爷,出门径去。毕竟这冷镜微如何出狱,如何走到扬州?要知后事如何,且待续编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