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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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录之一文录一书一始正德己巳至庚辰
与辰中诸生(己巳)
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得诸友,何幸何幸!方以为喜,又遽尔别去,极怏怏也。绝学之余,求道者少;一齐众楚,最易摇夺。自非豪杰,鲜有卓然不变者。诸友宜相砥砺夹持,务期有成。近世士夫亦有稍知求道者,皆因实德未成而先揭标榜,以来世俗之谤,是以往往隳堕无立,反为斯道之梗。诸友宜以是为鉴,刊落声华,务于切己处着实用力。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拿,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工夫耳。明道云:“才学便须知有着力处,既学便须知有着力处。”诸友宜于此处着力,方有进步,异时始有得力处也。“学要鞭辟近里着己”、“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在其利心则一”、“谦受益”、“不求异于人,而求同于理”,此数语宜书之壁间,常目在之。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只如前日所约,循循为之,亦自两无相碍。所谓知得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也。
答徐成之(辛未)汝华相见于逆旅,闻成之启居甚悉;然无因一面,徒增悒怏。吾乡学者几人,求其笃信好学如吾成之者谁欤?求其喜闻过,忠告善道如吾成之者谁欤?过而莫吾告也,学而莫吾与也,非吾成之思而谁思欤?嗟吾成之,幸自爱重!
自人之失其所好,仁之难成也久矣。向吾成之在乡党中,刻厉自立,众皆非笑,以为迂腐,成之不为少变。仆时虽稍知爱敬,不从众非笑,然尚未知成之之难得如此也。今知成之之难得,则又不获夕相与,岂非大可憾欤!修己治人,本无二道。政事虽剧,亦皆学问之地,谅吾成之随在有得。然何从一闻至论,以洗凡近之见乎!爱莫为助。近为成之思进学之功,微觉过苦。先儒所谓志道恳切,固是诚意;然急迫求之,则反为私己,不可不察也。日用间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则义理自熟。孟子所谓“勿忘勿助。深造自得”者矣。学问之功何可缓,但恐着意把持振作,纵复有得,居之恐不能安耳。成之之学,想亦正不如此。以仆所见,微觉其有近似者,是以不敢不尽。亦以成之平时之乐闻,且欲以是求教也。
答黄宗贤应原忠(辛未)
昨晚言似太多,然遇二君亦不得不多耳。其间以造诣未熟,言之未莹则有之,然却自是吾侪一段的实工夫。思之未合,请勿轻放过,当有豁然处也。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杂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亦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弗以为烦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向时未见得向里面意思,此工夫自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昨论儒释之异,明道所谓“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毕竟连“敬以直内”亦不是者,已说到八九分矣。
答汪石潭内翰(辛未)
承批教。连日疮甚,不能书,未暇请益。来教云“昨日所论乃是一大疑难。”又云“此事关系颇大,不敢不言。”仆意亦以为然,是以不能遽已。夫喜怒哀乐,情也。既曰不可,谓未发矣。喜怒哀乐之未发,则是指其本体而言,性也。斯言自子思,非程子而始有。执事既不以为然,则当自子思《中庸》始矣。喜怒哀乐之与思与知觉,皆心之所发。心统性情。性,心体也;情,心用也。程子云“心,一也。
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斯言既无以加矣,执事姑求之体用之说。夫体用一源也,知体之所以为用,则知用之所以为体者矣。
虽然,体微而难知也,用显而易见也。执事之云不亦宜乎?夫谓“自朝至暮,未尝有寂然不动之时”者,是见其用而不得其所谓体也。君子之于学也,因用以求其体。
凡程子所谓“既思”,既是已发;既有知觉,既是动者。皆为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者言也,非谓其无未发者也。朱子于未发之说,其始亦尝疑之,今其集中所与南轩论难辩析者,盖往复数十而后决,其说则今之《中庸》《注疏》是也。其于此亦非苟矣。独其所谓“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者,亦若过于剖析。而后之读者遂以分为两节,而疑其别有寂然不动、静而存养之时,不知常存戒慎恐惧之心,则其工夫未始有一息之间,非必自其不睹不闻而存养也。吾兄疑且于动处加工,勿使间断。动无不和,即静无不中。而所谓寂然不动之体,当自知之矣。未至而揣度之,终不免于对答说相轮耳。然朱子但有知觉者在,而未有知觉之说,则亦未莹。吾兄疑之,盖亦有见。但其所以疑之者,则有因噎废食之过,不可以不审也。君子之论,苟有以异于古,姑毋以为决然,宜且循其说而究之,极其说而果有不达也,然后从而断之,是以其辩之也明,而析之也当。盖在我者,有以得其情也。今学如吾兄,聪明超特如吾兄,深潜缜密如吾兄,而犹有未悉如此,何邪?吾兄之心,非若世之立异自高者,要在求其是而已,故敢言之无讳。有所未尽,不惜教论;不有益于兄,必有益于我也。
寄诸用明(辛未)
得书,足知迩来学力之长,甚喜!君子惟患学业之不修,科第迟速,所不论也。况吾平日所望于贤弟,固有大于此者,不识亦尝有意于此否耶?便中时报知之。阶阳诸侄闻去岁皆出投试,非不喜其年少有志,然私心切不以为然。不幸遂至于得志,岂不误却此生耶!凡后生美质,须令晦养厚积。天道不翕聚,则不能发散,况人乎?花之千叶者无实,为其华美太发露耳。诸贤侄不以吾言为迂,便当有进步处矣。
书来劝吾仕,吾亦非洁身者,所以汲汲于是,非独以时当敛晦,亦以吾学未成。
岁月不待,再过数年,精神益弊,虽欲勉进而有所不能,则将终于无成。皆吾所以势有不容已也。但老祖而下,意皆不悦,今亦岂能决然行之?徒付之浩叹而已!答王虎谷(辛未)
承示:别后看得一性字亲切。孟子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此吾道之幸也,喜慰何可言!“弘毅”之说极是。但云“既不可以弃去,又不可以减轻;既不可以住歇,又不可以不至”,则是犹有不得已之意也。不得已之意与自有不能已者,尚隔一层。程子云:“知之而至,则循理为乐,不循理为不乐。”自有不能已者,循理为乐者也。非真能知性者未易及此。知性则知仁矣。仁,人心也。心体本自弘毅,不弘者蔽之也,不毅者累之也。故烛理明则私欲自不能蔽累;私欲不能蔽累,则自无不弘毅矣。弘非有所扩而大之也,毅非有所作而强之也,盖本分之内,不加毫末焉。曾子“弘毅”之说,为学者言,故曰“不可以不弘毅”,此曾子穷理之本,真见仁体而后有是言。学者徒知不可不弘毅,不知穷理,而惟扩而大之以为弘,作而强之以为毅,是亦出于一时意气之私,其去仁道尚远也。此实公私义利之辩,因执事之诲而并以请正。与黄宗贤(辛未)
所喻皆近思切问,足知为功之密也,甚慰!夫加诸我者,我所不欲也,无加诸人;我所欲也,出乎其心之所欲,皆自然而然,非有所强,勿施于人,则勉而后能:
此仁恕之别也。然恕,求仁之方,正吾侪之所有事也。子路之勇,而夫子未许其仁者,好勇而无所取裁,所勇未必皆出天理之公也。事君而不避其难,仁者不过如是。
然而不知食辄之禄为非义,则勇非其所宜,勇不得为仁矣。然勇为仁之资,正吾侪之所尚欠也。鄙见如此,明者以为何如?未尽,望便示。
二(壬申)
使至,知近来有如许忙,想亦因是大有得力处也。仆到家,即欲与曰仁成雁荡之约,宗族亲友相牵绊,时刻弗能自由。五月终,决意往;值烈暑,阻者益众且坚,复不果。时与曰仁稍寻傍近诸小山,其东南林壑最胜绝处,与数友相期,侯宗贤一至即往。又月余,曰仁凭限过甚,乃翁督促,势不可复待。乃从上虞人四明,观白水,寻龙溪之源,登杖锡,至于雪窦,上千丈岩以望天姥、华顶,若可睹焉。欲遂从奉化取道至赤城,适彼中多旱,山田尽龟裂,道傍人家旁徨望雨,意惨然不乐,遂从宁波买舟还余姚。往返亦半月余,相从诸友亦微有所得,然无大发明。其最所歉然,宗贤不同兹行耳!归又半月,曰仁行去,使来时已十余日。思往时在京,每恨不得还故山,往返当益易,乃今益难。自后精神意气当日不逮前,不知回视今日,又何如也!念之可叹可惧!留居之说,竟成虚约。亲友以曰仁既往,催促日至,滁阳之行,难更迟迟,亦不能出是月。闻彼中山水颇佳胜,事亦闲散。宗贤有惜阴之念,明春之期,亦既后矣。此间同往者,后辈中亦三四人,习气已深,虽有美质,亦消化渐尽。此事正如淘沙,会有见金时,但目下未可必得耳。三(癸酉)
滁阳之行,相从者亦二三子;兼复山水清远,胜事闲旷,诚有足乐者。故人不忘久要,果能乘兴一来耶?得应原忠书,诚如其言,亦大可喜。牵制文义,自宋儒已然,不独今时。学者遂求脱然洗涤,恐亦甚难,但得渐能疑辩,当亦终有觉悟矣。
自归越后,时时默念年来交游,益觉人才难得,如原忠者,岂易得哉!京师诸友,迩来略无消息。每因已私难克,辄为诸友忧虑一番。诚得相聚一堂,早晚当有多少砥砺切磋之益!然此在各人,非可愿望得。
四(癸酉)
春初,姜翁自天台来,得书,闻山闻况味,悬企之极;且承结亭相待,既感深谊,复愧其未有以副也。甘泉丁乃堂夫人忧,近有书来索铭,不久且还增城。道途邈绝,草亭席虚,相聚尚未有日。仆虽相去伊迩,而家累所牵,迟迟未决,所举遂成北山之移文矣。应原忠久不得音问,想数会聚?闻亦北上,果然否?此间往来极多,友道则实寥落。敦夫虽住近,不甚讲学;纯甫近改北验封,且行;曰仁又公差未还;宗贤之思,靡日不切!又得草堂报,益使人神魂飞越,若不能一日留此也,如何如何!去冬解册吏到,承欲与原忠来访,此诚千里命驾矣,喜慰之极!日切瞻望,然又自度鄙劣,不足以承此。曰仁人夏当道越中来此,其时得与共载,何乐如之!
五(癸酉)
书来,及纯甫事,恳恳不一而足,足知朋友忠爱之至。世衰俗降,友朋中虽平日最所爱敬者,亦多改头换面,持两端之说,以希俗取容,意思殊为衰飒可悯。若吾兄真可谓信道之笃而执德之弘矣,何幸何幸!仆在留都,与纯甫住密迩,或一月一见,或间月不一见,辄有所规切,皆发于诚爱恳恻,中心未尝怀纤毫较计。纯甫或有所疏外,此心直可质诸鬼神。其后纯甫转官北上,始觉其有恝然者。寻亦痛自悔责,以为吾人相与,岂宜有如此芥蒂,却有堕入世间较计坑陷中,亦成何等胸次!
当下冰消雾释矣。其后人言屡屡而至,至有为我愤辞厉色者。仆皆惟以前意处之,实是未忍一日而忘纯甫。盖平日相爱之极,情之所钟,自如此也。旬日间复有相知自北京来,备传纯甫所论。仆窃疑有浮薄之徒,幸吾党间隙,鼓弄交构,增饰其间,未必尽出于纯甫之口。仆非矫为此说,实是故人情厚,不忍以此相疑耳。仆平日之厚纯甫,本非私厚;纵纯甫今日薄我,当亦非私薄。然则仆未尝厚纯甫,纯甫未尝薄仆也,亦何所容心于其间哉!往往见世俗朋友易生嫌隙,以为彼盖苟合于外,而非有性分之契,是以如此,私窃叹悯。自谓吾党数人,纵使散处敌国仇家,当亦断不至是。不谓今日亦有此等议论,此亦惟宜自反自责而已。孟子云:“爱人不亲反其仁,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自非履涉亲切,应未识斯言味永而意恳也。仆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杀人须就咽喉上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洪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
若就标末妆缀比拟,凡平日所谓学问思辩者,适足以为长傲遂非之资,自以为进于高明光大,而不知陷于狠戾险嫉,亦诚可哀也已!以近事观之,曾见得吾侪往时所论,自是向里。此盖圣学的传,惜乎沦落湮埋已久;往时见得,犹自恍惚,仆近来无所进,只于此处看较分晓,直是痛快,无复可疑。但与吾兄别久,无告语处耳。
原忠数聚论否?近尝得渠一书,所见迥然与旧不同,殊慰殊慰!今亦寄一简,不能详细,见时望并出此。归计尚未遂,旬月后且图再举。会其蔚定,临楮耿耿。
六(丙子)
宅老数承远来,重以嘉贶,相念之厚,愧何以堪!令兄又辱书惠,礼恭而意笃,意家庭旦夕之论,必于此学有相发明者,是以波及于仆。喜幸之余,愧何以堪!别后工夫,无因一扣,如书中所云,大略知之。“用力习熟,然后居山”之说,昔人尝有此,然亦须得其源。吾辈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随开随蔽。未论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无源,有源者由己,无源者从物。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辍者皆无源故耳。七(戊寅)
得书,见相念之厚,所引一诗尤恳恻至情,读之既感且愧,几欲涕下。人生动多牵滞,反不若他流外道之脱然也,奈何奈何!近收甘泉书,颇同此憾。士风日偷,素所目为善类者,亦皆雷同附和,以学为讳。吾人尚栖栖未即逃避,真处堂之燕雀耳。原忠闻且北上,恐亦非其本心。仕途如烂泥坑,勿入其中,鲜易复出。吾人便是失脚样子,不可不鉴也。承欲枉顾,幸甚幸甚!好事多阻,恐亦未易如愿,努力图之!笼中病翼,或能附冥鸿之末而归,未可知也。
与王纯甫(壬申)
别后,有人自武城来,云纯甫始到家,尊翁颇不喜,归计尚多抵牾。始闻而惋然,已而复大喜。久之,又有人自南都来者,云“纯甫已莅任,上下多不相能”。
始闻而惋然,已而复大喜。吾之惋然者,世俗之私情;所为大喜者,纯甫当自知之,吾安能小不忍于纯甫,不使动心忍性,以大其所就乎?譬之金之在冶,经烈焰,受钳锤,当此之时,为金者甚苦;然自他人视之,方喜金之益精炼,而惟恐火力锤煅之不至。既其出冶,金亦自喜其挫折煅炼之有成矣。某平日亦每有傲视行辈、轻忽世故之心,后虽稍知惩创,亦惟支持抵塞于外而已。及谪贵州三年,百难备尝,然后能有所见,始信孟氏“生于忧患”之言非欺我也。尝以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故无人而不自得。”后之君子,亦当素其位而学,不愿乎其外。素富贵,学处乎富贵;素贫贱患难,学处乎贫贱患难;则亦可以无人而不自得。向尝为纯甫言之,纯甫深以为然,不番迩来用力却如何耳。近日相与讲学者,宗贤之外,亦复数人,每相聚辄叹纯甫之高明。今复遭时磨励若此,其进益不可量,纯甫勉之!
汪景颜近亦出宰大名,临行请益,某告以变化气质。居常无所见,惟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天下事虽万变,吾所以应之不出乎喜怒哀乐四者。此为学之要,而为政亦在其中矣。景颜闻之,跃然如有所得也。甘泉近有书来,已卜居萧山之湘湖,去阳明洞方数十里耳。书屋亦将落成,闻之喜极。诚得良友相聚会,共进此道,人间更复有何乐!区区在外之荣辱得丧,又足挂之齿牙间哉?二(癸酉)
纯甫所问,辞则谦下,而语意之间,实自以为是矣。夫既自以为是,则非求益之心矣。吾初不欲答,恐答之亦无所入也。故前书因发其端,以俟明春渡江而悉。
既而思之,人生聚散无常,纯甫之自是,盖其心尚有所惑而然,亦非自知其非而又故为自是以要我者,吾何可以遂已?故复备举其说以告纯甫。
来书云“学以明善诚身,固也。但不知何者谓之善?原从何处得来?今在何处?
其明之之功当何如?人头当何如?与诚身有先后次第否?诚是诚个甚的?此等处细微曲折,仅欲扣求启发,而因献所疑,以自附于助我者。”反复此语,则纯甫近来得力处在此,其受病处亦在此矣。纯甫平日徒知存心之说,而未尝实加克治之功,故未能动静合一,而遇事辄有纷扰之患。今乃能推究若此,必以渐悟往日之堕空虚矣。故曰纯甫近来用功得力处在此。然已失之支离外驰而不觉矣。夫心主于身,性具于心,善原于性,孟子之言性善是也。善即吾之性,无形体可指,无方所可定,无岂自为一物,可从何处得来者乎?故曰受病处亦在此。纯甫之意,盖未察夫圣门之实学,而尚狃于后世之训诂,以为事事物物,各有至善,必须从事事物物求个至善,而后谓之明善,故有“原从何处得来,今在何处”之语。纯甫之心,殆亦疑我之或堕于空虚也,故假是说以发我之蔽。吾亦非不知感纯甫此意,其实不然也。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吾心之处事物,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处物为义,是吾心之得其宜也,义非在外可袭而取也。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个至善,是离而二之也。
伊川所云“才用彼即晓此”,是犹谓之二。性无彼此,理无彼此,善无彼此也。纯甫所谓“明之之功当何如?人头处当何如?与诚身有先后次第否?诚是诚个甚的?”
且纯甫之意,必以明善自有明善之功,诚身又有诚身之功也。若区区之意,则以明善为诚身之功也。夫诚者,无妄之谓。诚身之诚,则欲其无妄之谓。诚之之功,则明善是也。故博学者,学此也;审问者,问此也;慎思者,思此也;明辩者,辩此也;笃行者,行此也。皆所以明善而为诚之之功也。故诚身有道,明善者,诚身之道也;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非明善之外别有所谓诚身之功也。诚身之始,身犹未诚也,故谓之明善;明善之极,则身诚矣。若谓自有明善之功,又有诚身之功,是离而二之也,难乎免于毫厘千里之谬矣。其间欲为纯甫言者尚多,纸笔未能详悉。尚有未合,不妨往复。
三(甲戌)
得曰仁书,知纯甫近来用功甚力,可喜可喜!学以明善诚身,只兀兀守此昏昧杂扰之心,却是坐禅入定,非所谓“必有事焉”者矣。圣门宁有是哉?但其毫厘之差,千里之谬,非实地用功,则亦未易辩别。后世之学,琐屑支离,正所谓采摘汲引,其间亦宁无小补?然终非积本求原之学。句句是,字字合,然而终不可人尧舜之道也。
四(甲戌)
屡得汪叔宪书,又两得纯甫书,备悉相念之厚,感愧多矣!近又见与曰仁书,贬损益至,三复赧然。夫趋向同而论学或异,不害其为同也;论学同而趋向或异,不害其为异也。不能积城反躬而徒腾口说,此仆往年之罪,纯甫何尤乎?因便布此区区,临楮倾念无已。寄希渊(壬申)
所遇如此,希渊归计良是,但稍伤急迫。若再迟二三月,托疾而行,彼此形迹泯然,既不激怒于人,亦不失己之介矣。圣贤处末世,待人应物,有时而委曲,其道未尝不直也。若己为君子而使人为小人,亦非仁人忠恕恻怛之心。希渊必以区区此说为大周旋,然道理实如此也。区区叨厚禄,有地方之责,欲脱身潜逃固难。若希渊所处,自宜进退绰然,今亦牵制若此,乃知古人挂冠解绶,其时亦不易值也。
二(壬申)向得林苏州书,知希颜在苏州,其时守忠在山阴矣。近张山阴来,知希颜已还山阴矣。而守忠又有金华之出。往岁希颜居乡而守忠客祁,今兹复尔,二友之每每相违,岂亦有数存焉邪!为仁由己,固非他人所能与。而相观砥砺之益,则友诚不可一日无者。外是子雍、明德辈相去数十里,决不能朝夕继见,希颜无亦有独立无与无叹欤?曩评半圭,诚然诚然。方今山林枯槁之士,要亦未可多得,去之奔走声利之场者则远矣。人品不齐,圣贤亦因材成就。孔门之教,言人人殊,后世儒者始有归一之论,然而成德达材者鲜,又何居乎?希颜试于此思之,定以为何如也?
三(癸酉)
希颜茕然在疚,道远因一慰。闻友朋中多言希颜孝心纯笃,哀伤过节,其素知希颜者,宜为终身之慕。毋徒毁伤为也!
守忠来,承手札喻及出处,此见希颜爱我之深,他人无此也。然此义亦惟希颜有之,他人无此也。牵于世故,未能即日引决,为愧为作,然亦终须如希颜所示耳。患难忧苦,莫非实学。今虽倚庐,意思亦须有进。向见季明德书,观其意向甚正,但未及与之细讲耳。“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盖一言而足。至其功夫节目,则愈讲而愈无穷者。孔子犹曰“学之不讲,是吾忧也”,今世无志于学者无足言,幸有一二笃志之士,又为无师友之讲明,认气作理,冥悍自信,终身勤苦而卒无所得,斯诚可哀矣。
读《礼》之余,与明德相论否?幸以其所造者示知。某无大知识,亦非好为人言者。顾今之时,人心陷溺已久,得一善人,惟恐其无成。期与诸君共明此学,固不以自任为嫌而避之。譬之婚姻,聊为诸君之媒妁而已。乡里后进中有可言者,即与接引,此本分内事,勿谓不暇也。楼居已完否?胡口之出非得已,然其间亦有说。闻朋友中多欲希颜高尚不出,就中亦须权其轻重。使亲老饘粥稍可继,则不必言高尚,自不宜出。不然,却恐正其私心,不可不察也。
四(己卯)
正月初二得家信,祖母于去冬十月背弃,痛割之极!縻于职守,无由归遁。今复恳疏,若终不可得,将遂为径往之图矣。
近得郑子冲书,闻与当事者颇相抵牾。希渊德性谦厚和平,其于世间荣辱炎凉之故,视之何异飘风浮霭,岂得尚有芥蒂于其中耶!即而询之,果然出于意料之外,非贤者之所自取也。虽然,“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曰‘我必无礼。’自反而有礼,又自反曰‘我必不忠’”希渊克己之功日精日切,其肯遂自以为忠乎?往年区区谪官贵州,横逆之加,无月无有。迄今思之,最是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当时亦止搪塞排遣,竟成空过,甚可惜也。
闻教下士甚有兴起者,莆故文献之区,其士人素多根器。今得希渊为之师,真如时雨化之而已,吾道幸甚!近有责委,不得已,不久且入闽。苟求了事,或能乘便至莆一间语,不尽不尽。
与戴子良(癸酉)
汝成相见于滁,知吾兄之质,温然纯粹者也。今兹乃得其为志,盖将从事于圣人之学,不安于善人而已也,何幸何幸!有志者事竟成,吾兄勉之!学之不明,已非一日,皆由有志者少。好德,民之秉彝,可谓尽无其人乎?然不能胜其私欲,竟沦陷于习俗,则亦无志而已。故朋友之间,有志者甚可喜,然志之难立而易坠也,则亦深可惧也。吾兄以为何如?宗贤已南还,相见且未有日。京师友朋如贵同年陈佑卿、顾惟贤,其他如汪汝成、梁仲用、王舜卿、苏天秀,皆尝相见。从事于此者,其余尚三四人,吾见与诸友当自识之。自古有志之士,未有不求助于师友。匆匆别来,所欲与吾兄言者百未及一。沿途歆叹雅意,诚切怏怏。相会未卜,惟勇往直前,以遂成此志是望。
与胡伯忠(癸酉)某往在京,虽极歆慕,彼此以事未及从容一叙,别去以为憾。期异时相遇,决当尽意剧谈一番耳。昨未出京师,即已预期彭城之会,谓所未决于心,在兹行矣。及相见又复匆匆而别,别又复以为恨。不知执事之心亦何如也?
君子与小人居,决无苟同之理,不幸势穷理极而为彼所中伤,则安之而已。处之未尽于道,或过于疾恶,或伤于愤激,无益于事,而致彼之怨恨仇毒,则皆君子之过也。昔人有言“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君子岂轻于从俗,独不以异俗笃心耳。“与恶人居,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者”,伯夷之清也。“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彼焉能浼我哉?”柳下惠之和也。君子以变化气质为学,则惠之和,似亦执事之所宜从者。不以三公易其介,彼固未尝无伯夷之清也。“德酋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惟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仆于执事之谓矣。正人难得,正学难明;流俗难变,直道难容。临笔惘然,如有所失;言不尽意,惟心亮。与黄诚甫(癸酉)
立志之说,已近烦渎,然为知己言,竟亦不能舍是也。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但近世所谓道德,功名而已;所谓功名,富贵而已。“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一有谋计之心,则虽正谊明道,亦功利耳。诸友即索居,曰仁又将远别,会中须时相警发,庶不就弛靡。
诚甫之足,自当一日千里,任重道远,吾非诚甫谁望邪!临别数语,彼此暗然;终能不忘,乃为深爱。
二(丁丑)
区区正月十八日始抵赣,即兵事纷纷。二月往征漳寇,四月班师。中间曾无一日之暇,故音问缺然。然虽扰扰中,意念所在,未尝不在诸友也。养病之举,恐已暂停,此亦顺亲之心,未为不是。不得以此日萦于怀,无益于事,徒使为善之念不专。何处非道,何处非学,岂必山林中耶?希颜、尚谦、清伯登第,闻之喜而不寐。
近尝寄书云“非为今日诸君喜,为阳明山中异日得良伴喜也。”吾于诚甫之未归亦然。
答王天宇(甲戌)
书来,见平日为学用功之概,深用喜慰!今之时,能稍有志圣贤之学,已不可多见;况又果能实用其力者,是岂易得哉!辱推拟过当,诚有所不敢居;然求善自辅,则鄙心实亦未尝不切切也。今乃又得吾天宇,其为喜幸可腾言哉!厚意之及,良不敢虚;然又自叹爱莫为助,聊就来谕商榷一二。
天宇自谓“有志而不能笃”,不知所谓志者果何如?其不能笃者又谁也?谓“圣贤之学能静,可以制动”,不知若何而能静?静与动有二心乎?谓“临政行事之际,把捉摸拟,强之使归于道,固亦卒有所未能,然造次颠沛必于是”者,不知如何其为功?谓“开卷有得,接贤人君子便自触发”,不知所触发者何物?又“赖二事而后触发”则二事之外所作何务?当是之时,所谓志者果何在也?凡此数语,非天宇实用其力不能有。然亦足以见讲学之未明,故尚有此耳。或思之有得,不厌寄示。
二(甲戌)
承书惠,感感。中间问学之意,恳切有加于旧,足知进于斯道也。喜幸何如!但其间犹有未尽区区之意者。既承不鄙,何敢不竭!然望详察,庶于斯道有所发明耳。
来书云:“诚身以格物,乍读不能无疑,既而细询之希颜,始悉其说。”区区未尝有“诚身格物”之说,岂出于希颜邪?鄙意但谓君子之学以诚意为主,格物致知者,诚意之功也。犹饥者以求饱为事,饮食者,求饱之事也。希颜颇悉鄙意,不应有此。或恐一时言之未莹耳。幸更细讲之。
又云:“《大学》一书,古人为学次第。朱先生谓‘穷理之极而后意诚’,其与所谓‘居敬穷理’、非存心无以致知’者,固相为矛盾矣。盖居敬存心之说补于传文,而圣经所指,直谓其穷理而后心正。初学之士,执经而不考传,其流之弊,安得不至于支离邪!”《大学》次第,但言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若“躬理之极而后意诚”,此则朱先生之说如此。其间亦自无大相矛盾。但于《大学》本旨,却恐未尽合耳。“非存心无以致知”,此语不独于《大学》未尽,就于《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旨,亦或有未尽。然此等处言之甚长,非面悉不可。后之学者,附会于《补传》而不深考于经旨,牵制于文羲而不体认于身心,是以往往失之支离而卒无所得,恐非执经而不考传之过也。
又云:“不由穷理而遽加诚身之功,恐诚非所诚,适足以为伪而已矣。”此言甚善。但不知诚身之功又何如作用耳,幸体认之!
又言“譬之行道者,如大都为所归宿之地,犹所谓至善也。行道者不辞险阻,决意向前,犹存心也。如使斯人不识大都所在,泛焉欲往,其不南走越北走胡几希矣。”此譬大略皆是,但以不辞险阻艰难,决意向前,别为存心,未免牵合之苦,而不得其要耳。夫不辞险阻艰难,决意向前,此正是诚意之意。审如是,则其所以问道途,具资斧,戒舟车,皆有不容已者。不然,又安在其为决意向前,而亦安所前乎?夫不识大都所在而泛焉欲往,则亦欲往而已,未尝真往也。惟其欲往而未尝真往,是以道途之不问,资斧之不具,舟车之不戒。若决意向前,则真往矣。真往者,能如是乎?此最工夫切要者,以天宇之高明笃实而反求之,自当不言而喻矣。
又云“格物之说,昔人以捍去外物为言矣。捍去外物则此心存矣。心存,则所以致知者,皆是为己。”如此说,却是“捍去外物”为一事,“致知”又为一事。“捍去外物”之说,亦未为甚害,然止捍御于其外,则亦未有拔去病根之意,非所谓“克己求仁,”之功矣。区区格物之说亦不如此。《大学》之所谓“诚意”即《中庸》之所谓“诚身”也。《大学》之所谓“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谓“明善”也。博学、审问、慎思、明辩、笃行,皆所谓明善而为诚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别有所谓诚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岂别有所谓诚意之功乎?《书》之所谓“精一”,《语》之所谓“博文约礼”,《中庸》之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皆若此而已。是乃学问用功之要,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者也。
心之精微,口莫能述,亦岂笔端所能尽已!喜荣擢北上有期矣,倘能迂道江滨,谋一夕之话,庶几能有所发明。冗遽中不悉。
寄李道夫(乙亥)
此学不讲久矣。鄙人之见,自谓于此颇有发明。而闻者往往诋以为异,独执事倾心相信,确然不疑,其为喜慰,何啻空谷之足音!
别后时闻士夫传说,近又徐曰仁自西江还,益得备闻执事任道之勇、执德之坚,令人起跃奋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诚得弘毅如执事者二三人,自足以为天下倡。彼依阿偻你之徒虽多,亦奚以为哉?幸甚幸甚!
比闻列郡之始,即欲以此学为教,仁者之心自然若此,仆诚甚为执事喜,然又甚为执事忧也。学绝道丧,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涛中,且须援之登岸,然后可授之衣而与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涛中,是适重其溺,彼将不以为德而反以为尤矣。故凡居今之时,且须随机导引,因事启沃,宽心平气以薰陶之,俟其感发兴起,而后开之以其说,是故为力易而收效溥。不然,将有捍格不胜之患,而且为君子爱人之累,不知尊意以为何如耶?
病疏已再上,尚未得报。果遂此图,舟过嘉禾,面话有日。
与陆原静(丙子)
书来,知贵恙已平复,甚喜!书中勤勤问学,惟恐失坠,足知进修之志不怠,又甚喜!异时发挥斯道,使来者有所兴起,非吾子谁望乎?所问《大学》、《中庸》注,向尝略具草稿,自以所养未纯,未免务外欲速之病,寻已焚毁。近虽觉稍进,意亦未敢便以为至,姑俟异日山中与诸贤商量共成之,故皆未有书。其意旨大略,则固平日已为清伯言之矣。因是益加体认研究,当自有见;汲汲求此,恐犹未免旧日之病也。
“博学”之说,向已详论。今犹牵制若此,何邪?此亦恐是志不坚定,为世习所挠之故。使在我果无功利之心,虽钱谷兵甲,搬柴运水,何往而非实学?何事而非天理?况子、史、诗、文之类乎?使在我尚存功利之心,则虽日谈道德仁义,亦只是功利之事,况子、史、诗、文之类乎?“一切屏绝”之说,是犹泥于旧习,平日用功未有得力处,故云尔。请一洗俗见,还复初志,更思平日饮食养身之喻,种树栽培灌溉之喻,自当释然融解矣。“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吾子之言,是犹未是终始本末之一致也,是不循本末终始天然之序,而欲以私意速成之也。
二(戊寅)尚谦至,闻原静志坚信笃,喜慰莫逾!人在仕途,如马行淖田中,纵复驰逸,足起足陷,其在驽下,坐见沦没耳。乃今得还故乡,此亦譬之小歇田塍。若自此急寻平路,可以直去康庄,驰骋万里。不知到家工夫却如何也。自曰仁没后,吾道益孤,致望原静者亦不浅。子夏,圣门高弟,曾子数其失,则曰“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夫离群索居之在昔贤,已不能无过,况吾侪乎?以原静之英敏,自应未即摧堕。山间切磋砥砺,还复几人?深造自得,便间亦可为写寄否?
尚谦至此,日有所进。自去年十二月到今已八逾月,尚未肯归视其室。非其志有所专,宜不能声音笑貌及此也。区区两疏辞乞,尚未得报。决意两不允则三,三不允则五则六,必得而后已。若再一举辄须三月,二举则又六七月矣。计吾舟东抵吴越,原静之旆当已北指幽、冀;会晤未期,如之何则可!
与希颜台仲明德尚谦原静(丁丑)
闻诸友皆登第,喜不自胜。非为诸友今日喜,为野夫异日山中得良伴喜也。入仕之始,意况未免摇动。如絮在风中,若非黏泥贴网,恐自张主未得。不知诸友却如何?想平时工夫,亦须有得力处耳。野夫失脚落渡船,未知何时得到彼岸。且南赣事极多掣肘,缘地连四省,各有抚镇,乃今亦不过因仍度日,自古未有事权不一而能有成者。告病之兴虽动,恐成虚文,未敢轻举,欲俟地方稍靖。今又得诸友在,吾终有望矣。曰仁春来颇病,闻之极忧念。昨书来,欲与二三友去田霅上,因寄一诗。今录去,聊同此怀也。
与杨仕德薛尚谦(丁丑)
即日已抵龙南,明日入巢,四路兵皆已如期并进,贼有必破之势。某向在横水,尝寄书仕德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数日来谅已得必胜之策,捷奏有期矣。何喜如之!
日孚美质,诚可与共学,此时计已发舟。倘未行,出此同致意。廨中事以累尚谦,想不厌烦琐。小儿正宪,犹望时赐督责。
寄闻人邦英邦正(戊寅)
昆季敏而好学,吾家两弟得以朝夕亲资磨励,闻之甚喜。得书备见向往之诚,尤极浣慰。家贫亲老,岂可不求禄仕?求禄仕而不工举业,却是不尽人事而徒责天命,无是理矣。但能立志坚定,随事尽道,不以得失动念,则虽勉习举业,亦自无妨圣贤之学。若是原无求为圣贤之志,虽不业举,日谈道德,亦只成就得务外好高之病而已。此昔人所以有“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之说也。夫谓之夺志,则已有志可夺;倘若未有可夺之志,却又不可以不深思疑省而早图之。每念贤弟资质之美,未尝不切拳拳。夫美质难得而易坏,至道难闻而易失,盛年难遇而易过,习俗难革而易流。昆玉勉之!
二(戊寅)
得书,见昆季用志之不凡,此固区区所深望者,何幸何幸!世俗之见,岂足与论?君子惟求其是而已。“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然谓举业与圣人之学相戾者,非也。程子云:“心苟不忘,则虽应接俗事,莫非实学,无非道也。”而况于举业乎?谓举业与圣人之学不相度者,亦非也,程子云:“心苟忘之,则虽终身由之,只是俗事。”而况于举业乎?忘与不忘之间不能以发,要在深思默识所指谓不忘者果何事耶,知此则知学矣。贤弟精之熟之,不使有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可也。
三(庚辰)书来,意思甚恳切,足慰远怀。持此不解,即吾立志之说矣。“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立志者,其本也。有有志而无成者矣,未有无志而能有成者也。贤弟勉之!色养之暇,怡怡切切,可想而知,交修罔怠,庶吾望之不孤矣。地方稍平,退休有日;预想山间讲习之乐,不觉先已欣然。
寄薛尚谦(戊寅)
沿途意思如何?得无亦有走作否?数年切磋,只得立志辩义利。若于此未有得力处,却是平日所讲尽成虚语,平日所见皆非实得,不可以不猛省也!经一蹶者长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为后日之得,但已落第二义。须从第一义上着力,一真一切真。若这些子既是,更无讨不是处矣。
此间朋友聚集渐众,比旧颇觉兴起。尚谦既去,仕德又往,欧阳崇一病归,独惟干留此,精神亦不足。诸友中未有倚靠得者,苦于接济乏人耳。
乞休本至今未回,未免坐待。尚谦更静养几月,若进步欠力,更来火坑中乘凉如何?
二得书,知日孚停舟郁孤,迟迟未发,此诚出于意望之外。日孚好学如此,豪杰之士必有闻风而起者矣。何喜如之!何喜如之!
昨见太和报效人,知欧、王二生者至,不识曾与一言否?欧生有一书,可谓有志。中间述子晦语颇失真,恐亦子晦一时言之未莹尔。大抵工夫须实落做去,始能有见,料想臆度,未有不自误误人者矣。
此间贼巢乃与广东山后诸贼相连,余党往往有从遁者,若非斩绝根株,意恐日后必相聊而起,重为两省之患。故须更迟迟旬日,与之剪除。兵难遥度,不可预料,大抵如此。
小儿劳诸公勤开诲,多感多感!昔人谓教小儿有四益,验诸友往返,念之极切悬悬。今后但有至者,须诸君为我尽意吐露,纵彼不久留,亦无负其来可也。
三日来因兵事纷扰,贱躯怯弱,以此益见得工夫有得力处。只是从前大段未曾实落用力,虚度虚说过了。自今当与诸君努力鞭策,誓死进步,庶亦收之桑榆耳。
日孚停馆郁孤,恐风气太高,数日之留则可,倘更稍久,终恐早晚寒暖欠适。区区初拟日下即回,因从前征剿,撤兵太速,致遗今日之患。故且示以久屯之形,正恐后之罪今,亦犹今,之罪昔耳。但从征官属已萌归心,更相倡和,已有不必久屯之说。天下事不能尽如人意。大抵皆坐此辈,可叹可叹!闻仕德失调,意思何如?大抵心病愈则身病亦自易去。纵血气衰弱,未便即除,亦自不能为心患也。
小儿劳开教,驽骀之质,无复望其千里,但得帖然于皂枥之间,斯已矣。门户勤早晚,得无亦厌琐屑否?不一。
寄诸弟(戊寅)屡得弟辈书,皆有悔悟奋发之意,喜慰无尽!但不知弟辈果出于诚心乎?亦谩为之说云尔。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蘧伯玉,大贤也,惟曰“欲寡其过而未能”。成汤、孔子,大圣也,亦惟曰“改过不吝,可以无大过”而已。有皆曰人非尧舜,安能无过?此亦相沿之说,未足以知尧舜之心。若尧舜之心而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其相授受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彼其自以为人心之惟危也,则其心亦与人同耳。危即过也,惟其兢兢业业,尝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执厥中”而免于过。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非其心与果与人异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者,时时自见己过之功。吾近来实见此学有用力处,但为平日习染深痼,克治欠勇,故切切预为弟辈言之。毋使亦如吾之习染即深,而后克治之难也。人方少时,精神意气既足鼓舞,而身家之累尚未切心,故用力颇易。迨其渐长,世累日深,而精神意气亦日渐以减,然能汲汲奋志于学,则犹尚可有为。至于四十五十,即如下山之日,渐以微灭,不复可挽矣。故孔子云:“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又曰“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吾亦近来实见此病,故亦切切预为弟辈言之。宜及时勉力,毋使过时而徒悔也。
与安之(己卯)闻安之肯向学,不胜欣愿!得奋励如此,庶不负彼此相爱之情也。留都时偶因饶舌,遂致多口,攻之者环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定论,聊藉以解纷耳。
门人辈近刻之雩都,初闻甚不喜;然士夫见之,乃往往遂有开发者,无意中得此一助,亦颇省颊舌之劳。近年篁墩诸公尝有《道一》等编,见者先怀党同伐异之念,故卒不能有人,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辞,虽有偏心,将无所施其怒矣。尊意以为何如耶?聊往数册,有志向者一出指示之。所须文字,非不欲承命;荒疏既久,无下笔处耳。贫汉作事大难,富人岂知之!
答甘泉(己卯)
旬日前,杨仕德人来,领手教及《答子莘书》,具悉造诣用功之详。喜跃何可言!盖自是而吾党之学归一矣。此某之幸!后学之幸也!
来简勤勤训责仆以久无请益,此吾兄爱仆之厚,仆之罪也。此心同,此理同,苟知用力于此,虽百虑殊途,同归一致。不然,虽字字而证,句句而求,其始也毫厘,其末也千里。老兄造诣之深,涵养之久,仆何敢望?至共向往直前,以求必得乎此之志,则有不约而契、不求而合者。其间所见,时或不能无小异,然吾兄既不屑屑于仆,而仆亦不以汲级于兄者。正以志向既同,如两人同适京都,虽所由之途间有迂直,知其异日之归终同耳。向在龙江舟次,亦尝进其《大学》旧本及格物诸说,兄时未以为然,而仆亦遂置不复强聒者,知兄之不久自当释然于此也。乃今果获所愿,喜跃何可言!昆仑之源,有时而伏流,终必达于海也。仆窭人也,虽获夜光之璧,人将不信,必且以谓其为妄为伪。金璧入于猗顿之室,自此至宝得以昭明天下,仅亦免于遗璧之罪矣。虽然,是喻犹二也。夜光之璧,外求而得也;此则于吾所固有,无待于外也,偶遗忘之耳;未尝遗忘也,偶蒙翳之耳。
叔贤所进超卓,海内诸友实罕其俦。同处西樵,又资丽泽,所造可量乎!仆年未半百,而衰疾已如六七十翁,日夜思归阳明,为夕死之图,疏三上而未遂。欲弃印长往,以从大夫之后,恐形迹大骇;必俟允报,则须冬尽春初乃可遂也。一一世事,如狂风骤雨中落叶,倏忽之间,宁复可定所耶!两承楚人之诲,此非骨肉,念不及此,感刻!祖母益耄,思一见,老父亦书来促归,于是情思愈恶。所幸吾兄道明德立,宗盟有人,用此可以自慰。其诸所欲请,仕德能有述。有所未当,便间不惜指示。
二(庚辰)
得正月书,知大事已毕,当亦稍慰纯孝之思矣。近承避地发履冢下,进德修业,善类幸甚。传闻贵邑盗势方张,果尔,则远去家室,独留旷寂之野,恐亦未可长也。某告病未遂,今且蹙告归省,去住亦未可必。悠悠尘世,毕竟作何税驾?当亦时时念及,幸以教之!叔贤志节远出流俗。渭先虽未久处,一见知为忠信之士。乃闻不时一相见,何耶?英贤之生,何幸同时共地,又可虚度光阴,容易失却此大机会,是使后人而复惜后人也!二君曾各寄一书,托宋以道转致,相见幸问之。
答方叔贤(己卯)
近得手教及与甘泉往复两书,快读一过,洒然如热者之濯清风,何子之见超卓而速也!真可谓一日千里矣。《大学》旧本之复,功尤不小,幸甚幸甚!其论象山处,举孟子“放心”数条,而甘泉以为未足,复举“东西南北海有圣人出,此心此理同”,及“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数语。甘泉所举,诚得其大,然吾独爱西樵子之近而切也。见其大者,则其功不得不近而切,然非实加切近之功,则所谓大者,亦虚见而已耳。自孟子道性善,心性之原,世儒往往能言,然其学卒人于支离外索而不自觉者,正以其功之未切耳。此吾所以独有喜于西樵之言,固今时封证之药也。
古人之学,切实为己,不徒事于讲说。书札往来,终不若面语之能尽,且易使人溺情于文辞,崇浮气而长胜心。求其说之无病,而不知其心病之已多矣。此近世之通患,贤知者不免焉,不可以不察也。
杨仕德去,草草复此,诸所欲言,仕德能悉。
与陈国英(庚辰)
别久矣。虽彼此音问阔疏,而消息动静时时及闻。国英天资笃厚,加以静养日久,其所造当必大异于畴昔,惜无因一面叩之耳。凡人之学,不日进者必日退。譬诸草木,生意日滋,则日益畅茂;苟生意日息,则亦日就衰落矣。国英之于此学,且十余年矣,其日益畅茂者乎?其日就衰落者乎?君子之学,非有同志之友日相规切,则亦易以悠悠度日,而无有乎激励警发之益。山中友朋,亦有以此学日相讲求者乎?孔子云:“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而况于吾侪乎哉?
复唐虞佐(庚辰)
承示诗二韵五章,语益工,兴寄益无尽,深叹多才,但不欲以是为有道者称颂耳。“撤讲慎择”之喻,爱我良多,深知感作。但区区之心,亦自有不容已者。圣贤之道,坦若大路,夫妇之愚,可以与知。而后之论者,忽近求远,舍易图难,遂使老师宿儒皆不敢轻议。故在今时,非独其庸下者自分以为不可为,虽高者特达,皆以此学为长物,视之为虚谈赘说,亦许时矣。当此之时,苟有一念相寻于此,真所谓“空谷足音,见似人者喜矣”。况其章缝而来者,宁不忻忻然以接之乎?然要其间,亦岂天滥竽假道之弊!但在我不可以此意逆之,亦将于此以求其真者耳。正如淘金于沙,非不知沙之汰而去者且十九,然亦未能即舍沙而别以淘金为也。孔子云:“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孟子云:“君子之设科也,来者不拒,往者不追。”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盖“不愤不启”者,君子施教之方;“有教无类”,则其本心焉耳。多病之躯,重为知己忧,卷卷惠喻及此,感爱何有穷已。然区区之心,亦不敢不为知已一倾倒也。行且会面,悉所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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