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内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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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郑子长、孟坚氏不作,而专门之史学衰。陈、范而下,或得或失,粗足名家。至唐人开局设监,整齐晋、隋故事,亦名其书为一史;而学者误承流别,不复辨正其体;于是古人著书之旨,晦而不明。至于辞章家舒其文辞,记诵家精其考核,其于史学,似乎小有所补;而循流忘源,不知大体,用功愈勤,而识解所至,亦去古愈远而愈无所当。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于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
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学者少见多怪,不究其发凡起例,绝识旷论,所以斟酌群言,为史学要删;而徒摘其援据之疏略,裁剪之未定者,纷纷攻击,势若不共戴天。古人复起,奚足当吹剑之一吷乎?若夫二十略中,《六书》、《七音》与《昆虫草木》三略,所谓以史翼经,本非断代为书,可以递续不穷者比,诚所谓专门绝业,汉、唐诸儒不可得闻者也。
创条发例,巨制鸿编,即以义类明其家学。其事不能不因一时成书,粗就隐括,原未尝与小学专家,特为一书者,絜长较短;亦未尝欲后之人,守其成说,不稍变通。夫郑氏所振在鸿纲,而末学吹求,则在小节。是何异讥韩、彭名将,不能邹、鲁趋跄;绳伏、孔巨儒,不善作雕虫篆刻耶?
夫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围千古、牢笼百家者,惟创例发凡,卓见绝识,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学耳。若其事实之失据,去取之未当,议论之未醇,使其生唐、宋而后,未经古人论定;或当日所据石室金匮之藏,及《世本》、《谍记》、《楚汉春秋》之属,不尽亡佚;后之溺文辞而泥考据者,相与锱铢而校,尺寸以绳,不知更作如何掊击也。今之议郑樵者,何以异是?孔子作《春秋》,盖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孔子自谓有取乎尔。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自迁、固而后,史家既无别识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
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而缀学之徒,嚣然起而争之。然则充其所论,即一切科举之文词,胥吏之簿籍,其明白无疵,确实有据。转觉贤于迁、固远矣。
虽然,郑君亦不能无过焉。马、班父子传业,终身史官,固无论矣。司马温公《资治通鉴》,前后一十九年,书局自随,自辟僚属,所与讨论,又皆一时名流;故能裁成绝业,为世宗师。郑君区区一身,僻处寒陋,独犯马、班以来所不敢为者而为之,立论高远,实不副名;又不幸而与马端临之《文献通考》,并称于时,而《通考》之疏陋,转不如是之甚。末学肤受,本无定识,从而抑杨其间,妄相拟议,遂与比类纂辑之业,同年而语,而衡短论长,岑楼寸木且有不敌之势焉,岂不诬哉!
答客问上癸巳在杭州,闻戴征君震与吴处士颖芳谈次,痛诋郑君《通志》。其言绝可怪笑,以谓不足深辨,置弗论也。其后学者,颇有皆謷。因假某君叙说,辨明著述源流。自谓习俗浮议,颇有摧陷廓清之功。然其文上溯马、班,下辨《通考》,皆史家要旨,不尽为《通志》发也。而不知者又更端以相诘难,因作《答客问》三篇。
客有见章子《续通志叙书后》者,问于章子曰:《通志》之不可轻议,则既闻命矣。先生之辨也,文繁而不可杀,其推论所及,进退古人,多不与世之尚论者同科;岂故为抑扬,以佐其辨欤?抑先生别有说欤?夫学者皆称二十二史,著录之家,皆取马、班而下,至于元、明而上,区为正史一门矣。
今先生独谓唐人整齐晋、隋故事,亦名其书为一史,而学者误承流别。不复辨正其体焉。岂晋、隋而下,不得名为一史欤?观其表志成规,纪传定体,与马、班诸史,未始有殊;开局设监,集众修书,亦时势使然耳。求于其实,则一例也。今云学者误承流别。敢问晋、隋而下,其所以与陈、范而上,截然分部者安在?
章子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面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陈、范以来,律以《春秋》之旨,则不敢谓无失矣。然其心裁别识,家学具存;纵使反唇相议,至谓迁书退处士而进奸雄,固书排忠节而饰主阙,要其离合变化,义无旁出,自足名家学而符经旨;初不尽如后代纂类之业,相与效子莫之执中,求乡厚之无刺,侈然自谓超迁轶固也。若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比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
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于专门著作之伦乎?
《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史才不世出。面对世变易不可常,及时纂辑所闻见,而不用标别家学、决断去取为急务,岂特晋、隋二史为然哉?班氏以前,则有刘向、刘歆、杨雄、贾逵之《史记》;范氏以前,则有刘珍、李尤、蔡邕、卢植、杨彪之《汉记》。其书何尝不遵表志之成规,不用纪传之定体?
然而守先待后之故事,与笔削独断之专家,其功用足以相资,而流别不能相混,则断如也。溯而上之,百国宝书之于《春秋》,《世本》、《国策》之于《史记》,其义犹是耳。
唐后史学绝,而著作无专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学,而猥以集众官修之故事,乃与马、班、陈、范诸书,并列正史焉。于是史文等于科举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变通矣。间有好学深思之士,能自得师于古人,标一法外之义例,著一独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骂,指目牵引为言词,譬若猵狙见冠服,不与龁决毁裂,至于尽绝不止也。郑氏《通志》之被谤,凡以此也。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经》皆史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盖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则典章事实,作者之所不敢忽,盖将即器而明道耳。其书足以明道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君子不以是为琐琐也。道不明而争于器,实不足而竟于文,其弊与空言制胜、华辩伤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当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与论作述之旨哉?
答客问中客曰:孔子自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夏殷之礼,夫子能言,然而无征不信,慨于文献之不足也。今先生谓作者有义旨,而笾豆器数,不为琐琐焉,毋乃悖于夫子之教欤?马氏《通考》之详备,郑氏《通志》之疏舛,三尺童子所知也。先生独取其义旨,而不责其实用,遂欲申郑而屈马,其说不近于偏耶?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当;经传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读古人之书,不能会通其旨,而徒执其疑似之说,以争胜于一隅,则一隅之言。不可胜用也。天下有比次之书,有独断之学,有考索之功,三者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六经》之于典籍也,犹天之有日月也。读《书》如无《诗》,读《易》如无《春秋》,虽圣人之籍,不能于一书之中,备数家之攻索也。《易》曰“不可为典要”,而《书》则偏言“辞尚体要”焉;读《诗》不以辞害志,而《春秋》则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执龙血鬼车之象,而征粤若稽古之文,托熊蛇鱼旐之梦,以纪春王正月之令,则圣人之业荒,而治经之旨悖矣。若云好古敏求,文献征信,吾不谓往行前言可以灭裂也。多闻而有所择,博学而要于约,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可概以成说相拘也。大道既隐,诸子争鸣,皆得先王之一端,庄生所谓“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
目察秋毫,而不能见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窥泰山。谓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则可矣;谓耳闻目见之不足为雷霆山岳,其可乎?
由汉氏以来,学者以其所得,托之撰述以自表见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犹日昼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岁功,则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则有两伤之弊。故马、班史祖,而伏、郑经师,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亦并行其道而不相为背者也。使伏、郑共注一经,必有牴牾之病;使马、班同修一史,必有矛盾之嫌。以此知专门之学,未有不孤行其意,虽使同侪争之而不疑,举世非之而不顾。
此史迁之所以必欲传之其人,而班固之所以必待马融受业于其女弟,然后其学始显也。迁书有徐广、裴駰诸家传其业,固书有服虔、应劭诸家传其业;专门之学,口授心传,不啻经师之有章句矣。然则春秋经世之意,必有文字之所不可得而详,绳墨之所不可得而准。而今之学者,凡遇古人独断之著述,于意有不惬,嚣然纷起而攻之,亦见其好议论而不求成功矣。
若夫比次之书,则掌故令史之孔目,簿书记注之成格,其原虽本柱下之所藏,其用止于备稽检而供采择,初无他奇也。然而独断之学,非是不为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为按据。如旨酒之不离乎糟粕,嘉禾之不离乎粪土,是以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书,不可轻议也。然独断之学,考索之功欲其智,而比次之书欲其愚。亦犹酒可实尊彝,而糟粕不可实尊彝;禾可登簠簋,而粪土不可登簠簋,理至明也。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为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难以萃合而行远也,于是有比次之法。不名家学,不立识解,以之整齐故事,而待后人之裁定,是则比次欲愚之效也。举而登诸著作之堂,亦自标名为家学,谈何容易邪?且班固之才,可谓至矣。然其与陈宗、尹敏之徒,撰《世诅本纪》与《新市》、《平林》诸列传,不能与《汉书》并立,而必以范蔚宗书为正宗。则集众官修之故事,与专门独断之史裁不相缀属又明矣。
自是以来,源流既失,郑樵无考索之功,而《通志》足以明独渐之学君子于斯有取焉。马贵与无独断之学,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谓其智既无所取,而愚之为道,又有未尽也,且其就《通典》而多分其门类,取便翻检耳;因史志而裒集其论议,易于折衷耳。此乃经生决科之策括,不敢抒一独碍之见,标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为乡愿,至于古人著书之义旨,不可得闻也。俗学便其类例之易寻,喜其论说之平善,相与翕然交称之,而不知著作源流之无似。此呕哑嘲哳之曲,所以属和万人也。
答客问下客曰: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则既闻命矣。敢问比次之书,先生拟之糟粕与粪土,何谓邪?
章子曰:斯非贬辞也。有璞而后施雕,有质而后运斤,先后轻重之间,其数易明也。夫子未删之《诗》、《书》,未定之《易》、《礼》、《春秋》,皆先王旧典也。然非夫子之论定,则不可以传之学者矣。李焘谓“左氏将传《春秋》,先聚诸国史记,国别为语,以备《内传》之采摭。”是虽臆度之辞,然古人著书,未有全无所本者。以是知比次之业,不可不议也。比次之道,大约有三:有及时撰集,以待后人之论定者,若刘歆、扬雄之《史记》,班固、陈宗之《汉记》是也;有有志著述,先猎群书,以为薪槱者,若王氏《玉海》,司马《长编》之类是也;有陶冶专家,勒成鸿业者,若迁录仓公技术,固裁刘向《五行》之类是也。夫及时撰集以待论定,则详略去取,精于条理而已。先猎群书,以为薪槱,则辨同考异,慎于覈核而已。陶冶专家,勒成鸿业,则钩玄提要,达于大体而已。比次之业,既有如是之不同;作者之旨,亦有随宜之取辨。而今之学者,以谓天下之道,在乎较量名数之异同,辨别音训之当否,如斯而已矣。是何异观坐井之天,测坳堂之水,而遂欲穷六合之运度,量四海之波涛,以谓可尽哉?
夫汉帝春秋,年寿也。具于《别录》;臣瓒注。伏生、文翁之名,征于石刻;高祖之作新丰,详于刘记;《西京杂记》孝武之好微行,著于外传。
《汉武故事》而迁、固二书,未见采录,则比次之繁,不妨作者之略也。曹丕让表,详《献帝传》;甄后懿行,盛称《魏书》;哀牢之传,征于计吏:见《论衡》先贤之表,著于黄初。而陈、范二史,不以入编,则比次之私,有待作者之公也。然而经生习业,遂纂典林,辞客探毫,因收韵藻。晚近浇漓之习,取便依检,各为兔园私册,以供陋学之取携;则比次之业,虽欲如糟粕粪土,冀其化朽腐而出神奇,何可得哉?
夫村书俗学,既无良材,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一矣。所征故实,多非本文,而好易字句,漓其本质,以致学者宁习原书,怠窥新录;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二矣。比类相从,本非著作,而汇收故籍,不著所出何书,一似己所独得,使人无从征信;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三矣。传闻异辞,记载别出,不能兼收并录,以待作者之决择,而私作聪明,自定去取;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四矣。图绘之学,不入史裁,金石之文,但征目录,后人考核,征信无从;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五矣。专门之书,已成巨编,不为采录,大凡预防亡逸而听其孤行,渐致湮没;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六矣。拘牵类例,取足成书,不于法律之外,多方购备,以俟作者之辨裁,一目之罗,得鸟无日;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七矣。凡此多端,并是古人未及周详,而后学尤所未悉。苟有志于三月聚粮,则讲习何可不豫?而一世之士,不知度德量力,咸嚣嚣以作者自命,不肯为是筌蹄嚆矢之功程,刘歆所谓“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者也,术业如何得当?而著作之道,何由得正乎?
答问或问:前人之文辞,可改窜为己作欤?答曰:何为而不可也!古者以文为公器,前人之辞如已尽,后人述而不必作也。赋诗断章,不啻若自其口出也。重在所以为文辞,而不重文辞也。苟得其意之所以然,不必有所改窜,而前人文辞与己无异也。无其意而求合于文辞,则虽字句毫无所犯,而阴仿前人之所云,君子鄙之曰窃矣。或曰:陈琳为曹洪报魏太子,讳言陈琳为辞。丁敬礼求曹子建润色其文,则曰后世谁知定吾文者。唐韩氏云:“惟古于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窃。”古人必欲文辞自己擅也,岂曰重其意而已哉?
答曰: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语也。著述必有立于文辞之先者,假文辞以达之而已。譬如庙堂行礼,必用锦绅玉佩,彼行礼者,不问绅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锦工玉工,未尝习礼,惟藉制锦攻玉以称功,而冒他工所成为己制,则人皆以为窃矣,文人之文是也。故以文人之见解,而议著述之文辞,如以锦工玉工,议庙堂之礼典也。或曰:古人辞命草创,加以修润,后世诗文,亦有一字之师;如所重在意,而辞非所计,譬如庙堂行礼,虽不计其绅佩,而绅佩敝裂,不中制度,亦岂可行耶?答曰:此就文论文,别自为一道也。就文论文,先师有辞达之训,曾子有鄙悖之戒;圣门设科,文学言语并存,说辞亦贵有善为者;古人文辞,未尝不求工也。而非所论于此疆彼界,争论文必己出,以矜私耳。自魏、晋以还,论文亦自有专家矣。
乐府改旧什之铿锵,《文选》裁前人之篇什,并主声情色采,非同著述科也。《会昌制集》之序,郑亚削义山之腴、元和《月蚀》之歌,韩公擢玉川之怪;或存原款以归其人,或改标题以入己集。虽论文未技,有精焉者,所得既深,亦不复较量于彼我字句之琐也。或曰:昔者乐广善言,而挚虞妙笔,乐谈挚不能对,挚笔乐不能复,人各有偏长矣。然则有能言而不能文者,不妨藉人为操笔邪?答曰:潘岳亦为乐广撰让表矣,必得广之辞旨,而后次为名笔,史亦未尝不两称之。两汉以下,人少兼长,优学而或歉于辞,善文而或疏于记。以至学问之中,又有偏擅,文辞一道,又有专长。本可交助为功,而世多交讥互诋,是以大道终不可得而见也。文辞末也,苟去封畛而集专长,犹有卓然之不朽,而况由学问而进求古人之大体乎?然而自古至今,无其人焉,是无可如何者也。
或曰:诚如子言,文章学问,可以互托。苟有黠者,本无所长,而谬为公义,以滥竽其中,将何以辨之?答曰:千钧之鼎,两人举之,不能胜五百钩者,仆且蹶矣。李广入程不识之军,而旗旌壁垒,为之一新。才智苟逊于程,一军乱矣。富人远出,不持一钱,有所需而称贷,人争与之,他人不能者何也?惟富于钱,而后可以贷人之钱也。故文学苟志于公,彼无实者,不能冒也。
或曰:前人之文,不能尽善,后人从而点窜以示法,亦可为之欤?答曰:难言之矣。著述改窜前人,其意别有所主,故无伤也。论文改窜前人,文心不同,亦如人面,未可以己所见,遽谓胜前人也。刘氏《史通》,著《点烦》之篇矣。左、马以降,并有涂改,人或讥其知史不知文也。然刘氏有所为而为之,得失犹可互见;若夫专事论文,则宜慎矣。今古聪敏智慧,亦自难穷,今人所见,未必尽不如古。大约无心偶会,则收点金之功;有意更张,必多画墁之诮。盖论文贵于天机自呈,不欲人事为穿凿耳。
或问:近世如方苞氏,删改唐、宋大家,亦有补欤?夫方氏不过文人,所得本不甚深,况又加以私心胜气,非徒无补于文,而反开后生小子无忌惮之渐也。
小慧私智,一知半解,未必不可攻古人之间,拾前人之遗;此论于学术,则可附于不贤识小之例,存其说以备后人之采择可也。若论于文辞,则无关大义,皆可置而不论。即人心不同如面,不必强齐之意也。果于是非得失,后人既有所见,自不容默矣,必也出之如不得已,详审至再而后为之。如国家之议旧章,名臣之策利弊,非有显然什百之相悬,宁守旧而毋妄更张矣。苟非深知此意,而轻议古人,是庸妄之尤,即未必无尺寸之得,而不足偿其寻丈之失也。方氏删改大家,有必不得已者乎?有是非得失,显然什百相悬者乎?有如国家之议旧章,名臣之策利弊,宁守旧而毋妄更张之本意者乎?在方氏亦不敢自谓然也。然则私心胜气,求胜古人,此方氏之所以终不至古人也。凡能与古为化者,必先于古人绳度尺寸不敢逾越者也。盖非信之专而守之笃,则入古不深,不深则不能化。譬如人于朋友,能全管、鲍通财之义,非严一介取与之节者,必不能也。故学古而不敢曲泥乎古,乃服古而谨严之至,非轻古也。方氏不知古人之意,而惟徇于文辞;且所得于文辞者,本不甚深,其私智小慧,又适足窥见古人之当然,而不知其有所不尽然,宜其奋笔改窜之易易也。古文公式古文体制源流,初学入门,当首辨也。苏子瞻《表忠观碑》,全录赵抃\奏议,文无增损,其下即缀铭诗。此乃汉碑常例,见于金石诸书者,不可胜载,即唐、宋八家文中,如柳子厚《寿州安丰孝门碑》,亦用其例,本不足奇。王介甫诧谓是学《史记》储侯王年表,真学究之言也。李耆卿谓其文学《汉书》,亦全不可解。此极是寻常耳目中事,诸公何至怪怪奇奇,看成骨董?且如近日市井乡闾,如有利弊得失,公议兴禁,请官约法,立碑垂久,其碑即刻官府文书告谕原文,毋庸增损字句,亦古法也。岂介甫诸人,于此等碑刻犹未见耶?当日王氏门客之訾摘骇怪,更不值一笑矣。
以文辞而论,赵清献请修表忠观原奏,未必如苏氏碑文之古雅。史家记事记言,因袭成文,原有点审涂改之法。苏氏此碑,虽似钞缮成文,实费经营裁制也。
第文辞可以点窜,而制度则必从时。此碑篇首“臣抃\言”三字,篇末“制曰可”三字,恐非宋时奏议上陈、诏旨下达之体,而苏氏意中,揣摩《秦本纪》“丞相臣斯昧死言”及“制曰可”等语太熟,则不免如刘知几之所讥,貌同而心异也。余昔修《和州志》,有《乙亥义烈传》,专记明末崇祯八年闯贼攻破和州,官吏绅民男妇殉难之事。用纪事本末之例,以事为经,以人为纬,详悉具载。而州中是非哄起。盖因闯贼怒拒守而屠城,被屠者之子孙,归咎于创议守城者陷害满城生命,又有著论指斥守城者部署非法,以致城陷;甚至有诬创议守城者缒城欲逃,为贼擒杀,并非真殉难者。余搜得凤阳巡抚朱大典奏报和州失陷,官绅殉难情节,乃据江防州同申报,转据同在围城逃脱难民口述亲目所见情事,官绅忠烈,均不可诬。余因全录奏报,以为是篇之序。中间文字点窜,甚有佳处。然篇首必云:“崇祯九年二月日,巡抚凤阳提督军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臣朱大典谨奏,为和城陷贼,官绅殉难堪怜,乞赐旌表,以彰义烈事。”其篇末云:“奉旨,览奏悯恻,该部察例施行。”此实当时奏陈诏报式也。或谓中间奏文,既已删改古雅,其前后似可一例润色。余谓奏文辞句,并无一定体式,故可点窜古雅,不碍事理。前后自是当时公式,岂可以秦、汉之衣冠,绘明人之图像耶?苏氏《表忠观碑》,前人不知,而相与骇怪,自是前人不学之过。苏氏之文,本无可议。至人相习而不以为怪,其实不可通者,惟前后不遵公式之六字耳。夫文辞不察义例,而惟以古雅为徇,则“臣抃\言”三字,何如“岳曰於”三字更古?“制曰可”三字,何如“帝曰俞”三字更古?舍唐、虞而法秦、汉,未见其能好古也。
汪钝翁撰《睢州汤烈妇旌门颂序》,首录巡按御史奏报,本属常例,无可訾,亦无足矜也。但汪氏不知文用古法,而公式必遵时制,秦、汉奏报之式,不可以改今文也。篇首著监察御史臣粹然言,此又读《表忠观碑》“臣抃\言”三字太熟,而不知苏氏已非法也。近代章奏,篇首叙衔,无不称姓,亦公式也!粹然何姓,汪氏岂可因摩古而删之?且近代章奏,衔名之下,必书谨奏,无称言者。一语仅四字,而两违公式,不知何以为古文辞也!妇人有名者称名,无名者称姓,曰张曰李可也。近代官府文书,民间词状,往往舍姓而空称曰氏,甚至有称为该氏者,诚瞩俚俗不典;然令无明文,胥吏苟有知识,仍称为张为李,官所不禁,则犹是通融之文法也。汪氏于一定不易之公式,则故改为秦、汉古款,已是貌同而心异矣。至于正俗通行之称谓,则又偏舍正而徇俗,何颠倒之甚耶?结句又云“臣谨昧死以闻”,亦非今制。汪氏平日以古文辞高自矜诩,而庸陋如此,何耶?汪之序文,于臣粹然言句下,直起云“睢州诸生汤某妻赵氏,值明末李自成之乱”云云,是亦未善。
当云“故明睢州诸主汤某妻赵氏,值李自成之乱”,于辞为顺。盖突起似现在之人,下句补出值明末李自成,文气亦近滞也。学文者。当于此等留意辨之。
古文十弊余论古文辞义例,自与知好诸君书,凡数十通;笔为论著,又有《文德》、《文理》、《质性》、《黠陋》、《俗嫌》、《俗忌》诸篇,亦详哉其言之矣。
然多论古人,鲜及近世。兹见近日作者,所有言论与其撰著,颇有不安于心,因取最浅近者,条为十通,思与同志诸君相为讲明,若他篇所已及者不复述,览者可互见焉。此不足以尽文之隐,然一隅三反,亦庶几其近之矣。一曰,凡为古文辞者,必先识古人大体,而文辞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体,则胸中是非,不可以凭,其所论次,未必俱当事理。而事理本无病者,彼反见为不然而补救之,则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矣。有名士投其母氏行述,请大兴朱先生作志。叙其母之节孝。则谓乃祖衰年病废卧床,溲便无时,家无次丁,乃母不避秽亵,躬亲薰濯。其事既已美矣。又述乃祖于时蹙然不安,乃母肃然对曰:“妇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呜呼!母行可嘉,而子文不肖甚矣。本无芥蒂,何有嫌疑?节母既明大义,定知无是言也。此公无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谓得体,而不知适如冰雪肌肤,剜成疮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人苟不解文辞,如遇此等,但须据事直书,不可无故妄加雕饰;妄加雕饰,谓之剜肉为疮,此文人之通弊也。
二曰,《春秋》书内不讳小恶。岁寒知松柏之后雕,然则欲表松柏之贞,必明霜雪之厉,理势之必然也。自世多嫌忌,将表松柏,而又恐霜雪怀惭,则触手皆荆棘矣。但大恶讳,小恶不讳,《春秋》之书内事,自有其权衡也。
江南旧家,辑有宗谱。有群从先世为子聘某氏女,后以道远家贫,力不能婚,恐失婚时,伪报子殇,俾女别聘。其女遂不食死,不知其子故在。是于守贞殉烈,两无所处。而女之行事,实不愧于贞烈,不忍泯也。据事直书,于翁诚不能无歉然矣。第《周官》媒氏禁嫁殇,是女本无死法也。《曾子问》,娶女有日,而其父母死,使人致命女氏。注谓恐失人嘉会之时,是古有辞昏之礼也。今制,婿远游,三年无闻,听妇告官别嫁,是律有远绝离昏之条也。
是则某翁诡托子殇,比例原情,尚不足为大恶而必须讳也。而其族人动色相戒,必不容于直书,则匿其辞曰:“书报幼子之殇,而女家误闻以为婿也。”夫千万里外,无故报幼子殇,而又不道及男女昏期,明者知其无是理也。则文章病矣。人非圣人,安能无失?古人叙一人之行事,尚不嫌于得失互见也;今叙一人之事,而欲顾其上下左右前后之人,皆无小疵,难矣。是之谓八面求圆,又文人之通弊也。
三曰,文欲如其事,未闻事欲如其人者也。尝见名士为人撰志,其人盖有朋友气谊,志文乃仿韩昌黎之志柳州也,一步一趋,惟恐其或失也。中间感叹世情反复,已觉无病费呻吟矣。末叙丧费出于贵人,及内亲竭劳其事。
询之其家,则贵人赠赙稍厚,非能任丧费也。而内亲则仅一临穴而已,亦并未任其事也。且其子俱长成,非若柳州之幼子孤露,必待人为经理者也。诘其何为失实至此,则曰:仿韩志柳墓终篇有云:“归葬费出观察使裴君行立,又舅弟卢遵,既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附纪二人,文情深厚,今志欲似之耳。余尝举以语人,人多笑之。不知临文摹古,迁就重轻,又往往似之矣。
是之谓削趾适屦,又文人之通弊也。
四曰,仁智为圣,夫子不敢自居。瑚琏名器,子贡安能自定。称人之善,尚恐不得其实;自作品题,岂宜夸耀成风耶?尝见名士为人作传,自云吾乡学者,鲜知根本,惟余与某甲,为功于经术耳。所谓某甲,固有时名,亦未见必长经术也。作者乃欲援附为名,高自标榜,恧矣!又有江湖游士,以诗著名,实亦未足副也。然有名实远出其人下者,为人作诗集序,述人请序之言曰:“君与某甲齐名,某甲既已弃言,君乌得无题品?”夫齐名本无其说,则请者必无是言,而自诩齐名,借人炫己,颜颊不复知忸怩矣!且经援服、郑,诗攀李、杜,犹曰高山景仰;若某甲之经,某甲之诗,本非可恃,而犹藉为名,是之谓私署头衔,又文人之通弊也。
五曰,物以少为贵,人亦宜然也。天下皆圣贤,孔、孟亦弗尊尚矣。清言自可破俗,然在典午,则滔滔皆是也。前人讥《晋书》列传同于小说,正以采掇清言,多而少择也。立朝风节,强项敢言,前史侈为美谈。明中叶后,门户朋党,声气相激,谁非敢言之士?观人于此,君子必有辨矣。不得因其强项申威,便标风烈,理固然也。我宪皇帝澄清吏治,裁革陋规,整饬官方,惩治贪墨,实为千载一时。彼时居官,大法小廉,殆成风俗,贪冒之徒,莫不望风革面,时势然也。
今观传志碑状之文,叙雍正年府州县官,盛称杜绝馈遗,搜除积弊,清苦自守,革除例外供支,其文洵不愧于循吏传矣。不知彼时逼于功令,不得不然,千万人之所同,不足以为盛节。岂可见阉寺而颂其不好色哉?山居而贵薪木,涉水而宝鱼虾,人知无是理也;而称人者乃独不然,是之谓不达时势,又文人之通弊也。六曰,史既成家,文存互见,有如《管晏列传》,而勋详于《齐世家》,张耳分题,而事总于《陈余传》;非惟命意有殊,抑亦详略之体所宜然也。
若夫文集之中,单行传记,凡遇牵联所及,更无互著之篇,势必加详,亦其理也。但必权其事理,足以副乎其人,乃不病其繁重尔。如唐平淮西,《韩碑》归功裴室,可谓当矣。后中谗毁,改命于段文昌,千古为之叹惜。但文昌徇于李愬,愬功本不可没,其失犹未甚也。假令当日无名偏裨,不关得失之人,身后表阡,侈陈淮西功绩,则无是理矣。朱先生尝为故编修蒋君撰志,中叙国家前后平定准回要略,则以蒋君总修方略,独立勤劳,书成身死,而不得叙功故也。然志文雅健,学者慕之。后见某中书舍人死,有为作家传者,全袭《蒋志》原文,盖其人尝任分纂数月,于例得列衔名者耳,其实于书未寓目也。是与无名偏裨居淮西功,又何以异?而文人喜于摭事,几等军吏攘功,何可训也?是之谓同里铭旌。昔有夸夫,终身未膺一命,好袭头衔,将死,遍召所知,筹计铭旌题字。或徇其意,假藉例封待赠修职登仕诸阶,彼皆掉头不悦。最后有善谐者,取其乡之贵显,大书勋阶师保殿阁部院某国某封某公同里某人之柩,人传为笑。故凡无端而影附者,谓之同里铭旌,不谓文人亦效之也。是又文人之通弊也。
七曰,陈平佐汉,志见社肉,李斯亡秦,兆端厕鼠。推微知著,固相士之玄机;搜间传神,亦文家之妙用也。但必得其神志所在,则如图画名家,颊上妙于增毫;苟徒慕前人文辞之佳,强寻猥琐,以求其似,则如见桃花而有悟,遂取桃花作饭,其中岂复有神妙哉?又近来学者,喜求征实,每见残碑断石,余文剩字,不关于正义者,往往藉以考古制度,补史缺遗,斯固善矣;因是行文,贪多务得,明知赘余非要,却为有益后世,推求不惮辞费。
是不特文无体要,抑思居今世而欲备后世考征,正如董泽矢材,可胜暨乎?
夫传人者文如其人,述事者文如其事,足矣。其或有关考征,要必本质所具;即或闲情逸出,正为阿堵传神。不此之务,但知市菜求增,是之谓画蛇添足,又文人之通弊也。
八曰,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书之人,不必尽能文也。叙事之文,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惟其所欲,斯如其事而已矣。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期于适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贞烈妇女,明诗习礼,固有之矣。其有未尝学问,或出乡曲委巷,甚至佣妪鬻婢,贞节孝义,皆出天性之优;是其质虽不愧古人,文则难期于儒雅也。每见此等传记,述其言辞,原本《论语》、《孝经》,出入《毛诗》、《内则》,刘向之《传》,曹昭之《诫》,不啻自其口出,可谓文矣。抑思善相夫者,何必尽识鹿车鸿案;善教子者,岂皆熟记画获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闺修,皆如板印。
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由是推之,名将起于卒伍,义侠或奋闾阎;言辞不必经生,记述贵于宛肖。而世有作者,于斯多不致思,是之谓优伶演剧。
盖优伶歌曲,虽耕氓役隶,矢口皆叶宫商,是以谓之戏也。而记传之笔,从而效之,又文人之通弊也。九曰,古人文成法立,未尝有定格也。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无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袭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撰和州故给事《成性志传》,性以建言著称,故采录其奏议。然性少遭乱离,全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见文辞。而《猛省》之篇尤沉痛,可以教孝,故于终篇全录其文。其乡有知名士赏余文曰:“前载如许奏章,若无《猛省》之篇,譬如行船,鹢首重而舵楼轻矣。今此婪尾,可谓善谋篇也。”余戏诘云:设成君本无此篇,此船终不行耶?盖塾师讲授《四书》文义,谓之时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难以空言,则往往取譬以示蒙学。拟于房室,则有所谓间架结构;拟于身体,则有所谓眉目筋节;拟于绘画,则有所谓点睛添毫;拟于形家,则有所谓来龙结穴;随时取譬。然为初学示法,亦自不得不然,无庸责也。惟时文结习,深锢肠腑,进窥一切古书古文,皆此时文见解,动操塾师启蒙议论,则如用象棋抨布围棋子,必不合矣。是之谓井底天文,又文人之通弊也。
十曰,时文可以评选,古文经世之业,不可以评选也。前人业评选之,则亦就文论文可耳。但评选之人,多非深知古文之人。夫古人之书,今不尽传,其文见于史传;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而史传之例,往往删节原文,以就隐括,故于文体所具,不尽全也。评选之家不察其故,误谓原文如是,又从而为之辞焉。
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径起者,诩谓发轫之离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传者,诧为篇终之崭峭。于是好奇而寡识者,转相叹赏,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觅矣。”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于是坦荡之涂,生荆棘矣。
夫文章变化,侔于鬼神,斗然而来、戛然而止,何尝无此景象?何尝不为奇特?但如山之岩峭,水之波澜,气积势盛,发于自然;必欲作而致之,无是理矣。文人好奇,易于受惑,是之谓误学邯郸,又文人之通弊也。
浙东学术浙东之学,虽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陆氏,而通经服古,绝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抵牾;蕺山刘氏,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惟西河毛氏,发明良知之学,颇有所得;而门户之见,不免攻之太过,虽浙东人亦不甚以为然也。
世推顾亭林丘为开国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学。不知同时有黄梨洲氏,出于浙东,虽与顾氏并峙,而上宗王、刘,下开二万,较之顾氏,源远而流长矣。顾氏宗朱,而黄氏宗陆。盖非讲学专家,各持门户之见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诋。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故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也。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习而习也。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故司马迁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说,而为经世之书。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义理以为功,此宋学之所以见讥于大雅也。夫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经世也。圣如孔子,言为天铎,犹且不以空言制胜,况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
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
朱陆异同,干戈门户,千古桎梏之府,亦千古荆棘之林也。究其所以纷论,则惟腾空言而不切于人事耳。知史学之本于《春秋》,知《春秋》之将以经世,则知性命无可空言,而讲学者必有事事,不特无门户可持,亦且无以持门户矣。浙东之学,虽源流不异,而所遇不同。故其见于世者,阳明得之为事功,蕺山得之为节义,梨洲得之为隐逸,万氏兄弟得之为经术史裁。授受虽出于一,而面目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问学,则黄茅白苇、极面目雷同,不得不殊门户,以为自见地耳。
故惟陋儒则争门户也。或问事功气节,果可与著述相提并论乎?曰: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
妇学《周官》有女祝女史,汉制有内起居注,妇人之于文字,于古盖有所用之矣。妇学之名,见于《天宫》内职,德言容功,所该者广,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也。然《易》训正位乎内,《礼》职妇功丝枲,《春秋传》称赋事献功,《小雅》篇言酒食是议,则妇人职业,亦约略可知矣。男子弧矢,女子碔砆,自有分别。
至于典礼文辞,男妇皆所服习,盖后妃、夫人、内子、命妇,于宾享丧祭,皆有礼文,非学不可。
妇学之目,德言容功。郑注:“言为辞令。”自非娴于经礼,习于文章,不足为学。乃知诵《诗》习《礼》,古之妇学,略亚丈夫。后世妇女之文,虽稍偏于华采,要其渊源所自,宜知有所受也。
妇学掌于九嫔,教法行乎宫壶;内而臣采,外及侯封,六典未详,自可例测。《葛覃》师氏,著于风诗;侯封妇学。婉娩姆教,垂于《内则》。卿士大夫。
历览《春秋》内外诸传,诸侯夫人,大夫内子,并能称文道故,斐然有章。若乃盈满之祥,邓曼详推于天道;利贞之义,穆姜精解于干元。鲁穆伯之令妻,典言垂训;齐司徒之内主,有礼加封。士师考终牖下,妻有诔文;国殇魂返沙场,嫠辞郊吊。以致泉水毖流,委宛赋怀归之什;燕飞上下,凄凉送归媵之诗。凡斯经礼典法,文采风流,与名卿大夫有何殊别?然皆因事牵联,偶见载籍,非特著也。若出后代,史必专篇,类征列女,则如曹昭、蔡琰故事,其为裔皇彪炳,当十倍于刘、范之书矣。是知妇学亦自后世失传,三代之隆,并与男子仪文,率由故事,初不为矜异也。不学之人,以溱、洧诸诗,为淫者自述。因谓古之孺妇,矢口成章,胜于后之文人。不知万无此理,详辨其说于后,此处未暇论也。但妇学则古实有之,惟行子卿士大夫,而非齐民妇女皆知学耳。
春秋以降,官师分职,学不守于职司,文字流为著述。古无私门著述,说详《校雠通义》。丈夫之秀异者,咸以性情所近,撰述名家。此指战国先秦诸子家言,以及西京以还经史专门之业。至于降为辞章,亦以才美所优,标著文采。此指西汉元、成而后及东京而下诸人诗文集。而妇女之奇慧殊能,钟于闲气,亦遂得以文辞偏著,而为今古之所称,则亦时势使然而已。然汉廷儒术之盛,班固以谓利禄之途使然。盖功令所崇,贤才争奋,士之学业,等于农夫治田,固其理也。
妇人文字,非其职业,间有擅者,出于天性之优,非有争于风气,骛于声名者也。好名之习,起于中晚主人。古人虽有好名之病,不区区于文艺间也。丈夫而好文名,已为识者所鄙;妇女而骛声名,则非阴类矣。
唐山《房中》之歌,班姬《长信》之赋,《风》、《雅》正变,《雅》指《房中》,《风》指《长信》。起于宫闱,事关国故,史策载之。其余篇什寥寥,传者盖寡,《艺文》所录,约略可以观矣。若夫乐府流传,声诗则效,《木兰》征戍,《孔雀》乖离,以及《陌上》采桑之篇,山下蘼芜之什,四时《白纻》,《子夜》芳香,其声啴以缓,其节柔以靡;则自两汉古辞,皆无名氏。讫于六朝杂拟,并是骚客拟辞,思人寄兴;情虽托于儿女,义实本于风人。故其辞多骀宕,不以男女酬答为嫌也。如《陌上桑》、《羽林郎》之类,虽以贞沽自许,然幽闲女子,岂喋喋与狂且争口舌哉。出于拟作,佳矣。至于闺房篇什,间有所传,其人无论贞淫,而措语俱有边幅。文君,淫奔人也,而《白头》止讽相如;蔡琰,失节妇也,而钞书恳辞十吏。其他安常处顺,及以贞节著者,凡有篇章,莫不静如止水,穆若清风;虽文藻出于天娴,而范思不逾阃外。此则妇学虽异于古,亦不悖于教化者也。
《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所拟;以汉、魏、六朝篇什证之,更无可疑。古今一理,不应古人儿女,矢口成章。后世学士,力追而终不逮也。譬之男优,饰静女以登场,终不似闺房之雅索也。昧者不知斯理,妄谓古人虽儿女子,亦能矢口成章,因谓妇女宜于凤雅;是犹见优伶登场演古人事,妄疑古人动止,必先歌曲也。优伶演古人故事,其歌曲之文,正如史传中夹论赞体。盖有意中之言,决非出于口者,亦有旁观之见,断不出本人者,曲文皆所不避。故君子有时涉于自赞,宵小有时或至自嘲,俾观者如读史传,而兼得咏叹之意。体应如是,不为嫌也。如使真出君子小人之口,无是理矣。《国风》男女之辞,与古人拟男女辞,正当作如是观。如谓真出男女之口,毋论淫者万无如此自暴,即贞者亦万无如此自亵也。
昔者班氏《汉书》,未成而卒,诏其女弟曹昭,躬就东观,踵而成之。于是公卿大臣,执贽请业,大儒马融,从受《汉书》句读。可谓扩千古之所无矣。然专门绝学,家有渊源,书不尽言,非其人即无所受尔。又苻秦初建学校,广置博士经师,《五经》粗备,而《周官》失传。博士上奏,太常韦逞之母宋氏,家传《周官》音义;诏即其家讲堂,置生员百二十人,隔绛帏而受业,赐宋氏爵号为宣文君,此亦扩千古之所无矣。然彼时文献,盛于江左;苻氏割据山东,遗经绝业,幸存世学家女,非名公卿所能强与闻也。此二母者,并是以妇人身行丈夫事。盖传经述史,天人道法所关,恐共湮没失传,世主不得不破格而崇礼;非谓才华炫耀,惊流俗也。即如靖边之有谯洗夫人,佐命之有平阳柴主,亦千古所罕矣;一则特开幕府,辟署官属,一则羽葆鼓吹,虎贲班剑。以为隋、唐之主措置非宜,固属不可;必欲天下妇人以是为法,非惟不可,亦无是理也。
晋人崇尚玄风,任情作达,丈夫则糟粕六艺,妇女亦雅尚清言。步障解围之谈,新妇参军之戏,虽大节未失,而名教荡然。论者以十六国分裂,生灵涂炭,转咎清谈之灭礼教,诚探本之论也。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其清言名理,会心甚遥;既习儒风,亦畅玄旨;方于士学,如中行之失,流为狂简者耳。近于异端,非近于娼优也。非仅能调五言七字,自诩过于四德三从者也。若其绮旎风光,寒温酬答,描摩纤曲,刻画形似,脂粉增其润色,标榜饰其虚声;晋人虽曰虚诞,如其见此,挈妻子而逃矣。
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实读书知学,故意思深远。非如才子佳人,一味浅俗好名者比也。
唐、宋以还,妇才之可见者,不过春闺秋怨,花草荣调,短什小篇,传其高秀。间有别出著作,如宋尚宫之《女论语》,侯郑氏之《女孝经》虽才识不免迂陋,欲作女训,不知学曹大家《女诚》之礼,而妄拟圣经,等于《七林》设问,子虚乌有。而趋向尚近雅正。艺林称述,恕其志足嘉尔。此皆古人妇学失传,故有志者,所成不过如此。李易安之金石编摩,管道升之书画精妙,后世亦鲜有其俪矣。然琳琅款识,惟资对勘于湖州;笔墨精能,亦藉观摩于承旨。未闻宰相子妇,得偕三舍论文;李易安与赵明诚集《金石录》,明诚方在太学,故云尔。翰林夫人,可共九卿挥麈。盖文章虽曰公器,而男子实千古大防,凛然名义纲常,何可诬耶?
盖自唐、宋以讫前明,国制不废女乐。公卿入直,则有翠袖薰炉;官司供张,每见红裙侑酒。梧桐金井,驿亭有秋感之缘;兰麝天香,曲江有春明之誓。见于纪载,盖亦详矣。又前朝虐政,凡缙绅籍没,波及妻孥,以致诗礼大家,多沦北里。其有妙兼色艺,慧擅声诗,都士大夫,从而酬唱。大抵情绵春草,思远秋枫;投赠类于交游,殷勤通于燕婉;诗情阔达,不复嫌疑,闺阁之篇,鼓钟阃外,其道固当然耳。且如声诗盛于三唐,而女子传篇亦寡。
今就一代计之,篇什最富,莫如李冶、薛涛、鱼玄机三人,其他莫能并焉。
是知女冠坊妓,多文因酬接之繁,礼法名门,篇简自非仪之诫,此亦其明征矣。
夫倾城名妓,屡接名流,酬答诗章,其命意也,兼具夫妻朋友,可谓善藉辞矣。而古人思君怀友,多托男女殷情。若诗人风刺邪淫,文代姣狂自述。
区分三种,蹊径略同,品骘韵言,不可不知所辨也。夫忠臣谊友,隐跃存恳挚之诚;讽恶嫉邪,言外见忧伤之意。自序说放废,而诗之得失悬殊,本旨不明,而辞之工拙迥异。《离骚》求女为真情,则语无伦次;《国风》溱、洧为自述,亦径直无味。作为拟托,文情自深。故无名男女之诗,殆如太极阴阳之理,存诸天壤,而智者见智,仁者自见仁也。名妓工诗,亦通古义,转以男女慕悦之实,托于诗人温厚之辞;故其遗言,雅而有则,真而不秽,流传千载,得耀简编,不能以人废也。第立言有体,妇异于男。比如《薤露》虽工,惟施于挽郎为称;棹歌纵妙,亦用于舟妇为宜。彼之赠李和张,所处应尔。良家闺阁,内言且不可闻,门外唱酬,此言何为而至耶?自官妓革,而闺阁不当有门外唱酬,丈夫拟为男女之辞,不可藉以为例,古之列女皆然。
夫教坊曲里,虽非先王法制,实前代故事相沿;自非濂、洛诸公,何妨小德出入。故有功名匡济之佐,忠义气节之流,文章道德之儒,高尚隐逸之士,往往闲情有寄,著于简编,禁网所施,亦不甚为盛德累也。第文章可以学古,而制度则必从时。我朝礼教精严,嫌疑慎别,三代以还,未有如是之肃者也。自宫禁革除女乐,官司不设教坊,则天下男女之际,无有可以假藉者矣。其有流娼顿妓,渔色售奸,并干三尺严条,决杖不能援赎。职官生监,并是行止有亏,永不叙用。虽吞舟有漏,未必尽挂爱书;而君子怀刑,岂可自拘司败?每见名流,板镌诗稿,未窥全集,先阅标题。或纪红粉丽情,或著青楼唱和,自命风流倜傥,以谓古人同然;不知生今之世,为今之人,苟于禁令未娴,更何论乎文墨?周公制礼,同姓不婚。假令生周之后,以谓上古男女无别,而渎乱人伦,行同禽兽,以谓古人有然,可乎?名士诗集,先自具枷杖供招,虽谓未识字可矣。
夫材须学也,学贵识也。才而不学,是为小慧。小慧无识,是为不才。
不才小慧之人,无所不至,以纤佻轻薄为风雅,雅者,正也,与恶俗相反。
习染风气谓之俗,纤佻鄙俚皆俗也。鄙俚之俗,犹无伤于世道人心,纤佻之俗,则风雅之罪人也。以造饰标榜为声名,好名之人,未有不俗者也。炫耀后生,猖披士女,人心风俗,流弊不可胜言矣。夫佻达出于子衿,古人所有;矜标流于巾帼,前代所无。盖实不足而争骛于名,已非夫而藉人为重,男子有志,皆耻为之。乃至谊绝丝萝,礼殊授受,辄以缘情绮靡之作,托于斯文气类之通;因而听甲乙于胪传,求品题于月旦。此则钗楼勾曲,前代往往有之;静女闺姝,自有天地以来,未闻有是礼也。
古之妇学,如女史、女祝、女巫,各以职业为学,略如男子之专艺而守官矣。至于通方之学,要于德、言、容、功,德隐难名,必如任、姒之圣,方称德之全体。功粗易举。蚕织之类,通乎士庶。至其学之近于文者,言容二事为最重也。盖自家庭内则,以至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莫不习于礼容;至于朝聘丧祭,后妃、夫人、内子、命妇,皆有职事。平日讲求不预,临事何以成文?汉之经师,多以章句言礼,尚赖徐生,善为容者,盖以威仪进止,非徒诵说所能尽也。是妇容之必习于礼,后世大儒,且有不得闻也。但观传载敬姜之言,森然礼法,岂后世经师大儒所能及?至于妇言主于辞命,古者内言不出于阃,所谓辞命,亦必礼文之所须也。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善辞命者,未有不深于诗。但观春秋妇人辞命,婉而多风。乃知古之妇学,必由礼而通诗,非礼不知容,非诗不知言。六艺或其兼擅者耳。
穆姜论《易》之类。后世妇学失传,其秀颖而知文者,方自谓女兼士业,德色见于面矣,不知妇人本自有学,学必以礼为本;舍其本业而妄托于诗,而诗又非古人之所谓习辞命而善妇言也。是则即以学言,亦如农夫之舍其田,而士失出疆之贽矣,何足征妇学乎?嗟乎!古之妇学,必由礼以通诗,今之妇学,转因诗而败礼。礼防决,而人心风俗不可复言矣。夫固由无行之文人,倡邪说以陷之。彼真知妇学者,其视无行文人,若粪土然,无行文人学本浅陋,真知学者不难窥破。何至为所惑哉?古之贤女,贵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者,非恶才也,正谓小有才而不知学,乃为矜饰骛名,转不如村姬田妪,不致贻笑于大方也。
饰时髦之中驷,为闺阁之绝尘,彼假藉以品题,或誉过其实,或改饰其文。不过怜其色也。无行文人,其心不可问也。呜呼!己方以为才而炫之,人且以为色而怜之。不知其故而趋之,愚矣。微知其故,而亦且趋之,愚之愚矣!女子佳称,谓之静女,静则近于学矣。今之号才女者,何其动耶?何扰扰之甚耶?噫!
妇学篇书后妇学之篇,所以救颓风,维世教,饬伦纪,别人禽,盖有所不得已而为之,非好辨也。说者谓解《诗》与朱子异指,违于功令。不知诸经参取古义,未始非功令也。盖以情理言之,蚩氓妇竖,矢口成章,远出后世文人之上,古今不应若是悬殊。且两汉之去春秋,近于今日之去两汉。汉人诗文存于今者,无不高古浑朴,人遂疑汉世人才,远胜后代。然观金石诸编,汉人之辞,不著竹素;而以金石传后代者,其中实多芜蔓冗阘,与近人不能文者,未始悬殊。可知汉人不尽能文,传者特其尤善者耳。三代传文,当亦如是。必谓彼时妇竖矢音,皆足以垂经训,岂理也哉?朱子之解,初不过自存一说,宜若无大害也。而近日不学之徒,援据以诱无知士女,逾闲荡检,无复人禽之分;则解诗之误,何异误解《金滕》而启居摄,误解《周礼》而启青苗,朱子岂知流祸至于斯极?即当日与朱子辨难者,亦不知流祸之至斯极也。从来诗贵风雅。即唐、宋诗话,论诗虽至浅近,不过较论工拙,比拟字句,为古人所不屑道耳,彼不学之徒,无端标为风趣之目,尽抹邪正贞淫、是非得失,而使人但求风趣。甚至言采兰赠芍之诗,有何关系而夫子录之,以证风趣之说。无知士女,顿忘廉检,从风波靡。是以《六经》为导欲宣淫之具,则非圣无法矣。
或曰:《诗序》诚不可尽废矣。顾谓古之氓庶,不应能诗,则如役者之谣,舆人之祝,皆出氓庶,其辞至今诵之,岂传记之诬欤?答曰:此当日谚语,非复雅言。正如先儒所谓殷盘周诰,因于土俗,历时久远,转为古奥,故其辞多奇崛;非如风诗和平庄雅,出于文学士者,亦如典谟之文,虽历久而无难于诵识也。
以风诗之和雅,与民俗之谣谚绝然不同,益知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讽刺,而非蚩氓男女所能作也。是则风趣之说,不待攻而破,不待教而诛者也。
至于古人妇学,虽异丈夫,然于礼陶乐淑,则上自王公后妃,下及民间俊秀,男女无不相服习也。盖四德之中,非礼不能为容,非诗不能为言;诗教放通于乐,故《关雎》化起房中,而天下夫妇无不治也。三代以后,小学废,而儒多师说之歧;妇学废,而士少齐家之效;师说歧,而异端得乱其教,自古以为病矣。
若夫妇学之废,人谓家政不甚修耳。岂知千载而后,乃有不学之徒,创为风趣之说,遂使闺阁不安义分,慕贱士之趋名。其祸烈于洪水猛兽,名义君子,能无世道忧哉?昔欧阳氏病佛教之蔓延,则欲修先王之政,自固元气,《本论》所为作也。今不学之徒,以邪说蛊惑闺阁,亦惟妇学不修,故闺阁易为惑也。妇人虽有非仪之诫,至于执礼通诗,则如日用饮食,不可斯须去也。
或以妇职丝枲中馈,文辞非所当先,则又过矣。夫聪明秀慧,天之赋畀,初不择于男女,如草木之有英华,山川之有珠玉,虽圣人未尝不宝贵也,岂可遏抑?
正当善成之耳。故女子生而质朴,但使粗明内教,不陷过失而已,如其秀慧通书,必也因其所通,申明诗礼渊源,进以古人大体,班姬、韦母,何必去人远哉?
夫以班姬、韦母为师,其视不学之徒,直妄人尔。
诗话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辞也。事有是非,辞有工拙,触类旁通,启发实多。江河始于滥觞,后世诗话家言,虽曰本于钟嵘,要其流别滋繁,不可一端尽矣。
《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如云某人之诗,其源出于某家之类,最为有本之学。其法出于刘向父子。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钟氏所推流别,亦有不甚可晓处。盖古书多亡,难以取证。但已能窥见大意,实非论诗家所及。唐人诗话,初本论诗,自孟棨《本事诗》出,亦本《诗小序》。乃使人知国史叙诗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广之,则诗话而通于史部之传记矣。间或诠释名物,则诗话而通于经部之小学矣;《尔雅》训诂类也。或泛述闻见,则诗话而通于子部之杂家矣。此二条,宋人以后较多。虽书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论辞论事,推作者之志,期于诗教有益而已矣。
《诗品》、《文心》,专门著述,自非学富才优,为之不易,故降而为诗话。沿流忘源,为诗话者,不复知著作之初意矣。犹之训诂与子史专家,子指上章杂家,史指上章传记。为之不易,故降而为说部。沿流忘源,为说部者,不复知专家之初意也。诗话说部之末流,纠纷而不可犁别,学术不明,而人心风俗或因之而受其敝矣。宋儒讲学,躬行实践,不易为也。风气所趋,撰语录以主奴朱、陆,则尽人可能也。论文考艺,渊源流别,不易知也。好名之习,作诗话以党伐同异,则尽人可能也。以不能名家之学,如能名家,即自成著述矣。入趋风好名之习,挟人尽可能之笔,著惟意所欲之言,可忧也,可危也!
说部流弊,至于诬善党奸,诡名托姓。前人所论,如《龙城录》、《碧云騢》之类,盖亦不可胜数,史家所以有别择稗野之道也。事有纪载可以互证,而文则惟意之所予夺,诗话之不可凭,或甚于说部也。
前人诗话之弊,不过失是非好恶之公;今人诗话之弊,乃至为世道人心之害。失在是非好恶,不过文人相轻之气习,公论久而自定,其患未足忧也。害在世道人心,则将醉天下之聪明才智,而网人于禽兽之域也。其机甚深,其术甚狡,而其祸患将有不可胜言者;名义君子,不可不峻其防而严其辨也。小说出于稗官,委巷传闻琐屑,虽古人亦所不废。然俚野多不足凭,大约事杂鬼神,报兼恩怨;《洞冥》、《拾遗》之篇,《搜神》、《灵异》之部,六代以降,家自为书。唐人乃有单篇,别为传奇一类。专书一事始末,不复比类为书。大抵情钟男女,不外离合悲欢。红拂辞杨,绣襦报郑:韩、李缘通落叶,崔、张情导琴心;以及明珠生还,小玉死报;凡如此类,或附会疑似,或竟托子虚,虽情态万殊,而大致略似。其始不过淫思古意,辞客寄怀,犹诗家之乐府古艳诸篇也。宋、元以降,则广为演义,谱为词曲,遂使替史弦诵,优伶登场,无分雅俗男女,莫不声色耳目。盖自稗官见于《汉志》,历三变而尽失古人之源流矣。
小说、歌曲、传奇、演义之流,其叙男女也,男必纤佻轻薄,而美其名曰才子风流;女必冶荡多情,而美其名曰佳人绝世。世之男子有小慧而无学识,女子解文墨而暗礼教者,皆以传奇之才子佳人,为古之人,古之人也。
今之为诗话者,又即有小慧而无学识者也。有小慧而无学识矣,济以心术之倾邪,斯为小人而无忌惮矣,何所不至哉?
诗话附录诗话论诗,非论貌也。就使论貌,所以称丈夫者,或魁梧奇伟,或丰硕美髯,或丰骨棱峻,或英姿飒爽,何所不可!今则概未有闻,惟于少年弱冠之辈,不曰美如好女,必曰顾影堪怜;不曰玉映冰肤,必曰兰薰蕙质,此亦约略之辞,非一定字样也。不知其意将何为也。甚至盛称邪说,以为礼制,但旌节妇,不褒贞男,以见美男之不妨作嬖;斯乃人首畜鸣,而毅然笔为诗话,人可戮而书可焚矣!男子为娼,古有禁律,其人不学,无由知也。
古今妇女之诗,比于男子诗篇,不过千百中之十一;诗话偶有所举,比于论男子诗,亦不过千百中之十一。盖论诗多寡,必因诗篇之多寡以为区分,理势之必然者也。今乃累轴连编,所称闺阁之诗,几与男子相埒,甚至比连母女姑妇,缀合娣姒姊妹,殆于家称王、谢,户尽崔、卢。岂壶内文风,自古以来,于今为烈耶?君子可欺以其方,其然,岂其然乎?且其叙述闺流,强半皆称容貌,非夸国色,即诩天人,非赞联珠,即标合璧,遂使观其书者,忘为评诗之话,更成品艳之编,自有诗话以来所未见也。
妇女内言不出阃外,诗话为之私立名字,标榜声气,为虚为实,吾不得而知也。诗话何由知人阖阁如是之详?即此便见倾邪,更无论伪饰矣。丈夫姓字,弧矢四方,诗话所名,岂能终秘?其中名德巨公,志其余事;奇才宿望,著其精能;或有身地寒微,表其幽隽;一节可取,藉端留芳;此诚诗话应有事也。今乃玉石不分,苗莠无别,往往诗话识其名姓,邂逅偶遇斯人,实乃风尘游乞,庸奴贱品,助语不辨虚实,引喻全乖向方,臃肿无知,赘瘤可厌,亦不乏其徒焉。此而可邀题品,则真才宿学,宁不以同类为羞乎?乃知闺阁称诗,何从按实?观其镂雕纤曲,酝酿尖新,虽面目万殊,而情态不异,其为窜易饰伪,情状显然。岂无静女名姝,清思佳什?牵于茅黄苇白,转觉恶紫夺朱矣。自炫自媒,士女之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凡人之足以千古者,必有得于古人之所谓诚然,而终身忧乐其中,不顾举世之所为是与非也。倾邪之人,欲有所取于世,则先以标榜声气,骚激人心;又恐人之不为动也,则诱人以好名,甚且倡为邪说,至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以好名也。夫好名之人,矫情饰伪,竞趋时誉,虽禽兽所不为耳。亦犹椎埋◆箧,亦禽兽所不为。今倡说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以能椎埋◆箧也,可乎?至于附会经传,肆侮圣言,尤丧心而病狂矣!《论语》:“君子去仁,恶乎成名?”“疾没世而名不称。”皆妄引为好名之证。
人之所以应传名者,义类多矣。而彼之诱人,惟务文学之名,不亦小乎?
即文学之所以应得名者,途辙广矣。而彼之所以诱人,又不过纤佻轻隽之辞章,才子佳人之小说,男必张生、李十,女必宏度、幼微;将率天下之士女,翩翩然化为蛱蝶杨花,而后大快于心焉。则斯人之所谓名,乃名教之罪人也。
斯人之所谓名,亦有识者所深耻也。
学者亦知雅俗之别乎?雅者,正也,亦曰常也。安其正而守其常,实至而名自归之,斯天下之大雅也。好名者流,忘己徇人,世俗誉之,则沾沾以喜;世俗非之,则戚戚以忧。以世俗之予夺为趋避,是己之所处,方以俗为依归也。且人以好名为雅,好利为俗,尤非也。名者,有所利而好之;所好不同,而其心无异。
故好名之人,其俗甚于好利也。诱人好名者,其罪浮于教人◆箧也。一有名心,即沾俗气。与众争趋,俗安可医?
倾邪之人,必有所恃。挟纤仄便娟之笔,为称功颂德之辞。以揣摩抵掌之谈,运宛转逢迎之术。权贵显要,无不逢也:声望巨公,无不媚也。笔舌不足,导以景物娱游;追随未足,媚以烹庖口味。自记为某贵人品尝属下进馔。又某贵人屡索其姬妾手调饮馔,有谢赏姬人启事。至乃陪公子于青楼,贵人公子,时同句曲。颂娇姿于金屋,贵人受宠,无不详于笔记。尤称绝技,备极精能。贵人公退之余,亦思娱乐。优伶是其习见,狗马亦所常调,数见不鲜,神思倦矣。忽见通文墨之优伶,解声歌之犬马,屈曲如意,宛约解人,能不爱怜,几于得宝。加之便佞间如谐隐,饰情或托山林,自托山林隐遁之流,足迹不离戟辕铃阁。使人误认清流,因而揖之上坐,赐以颜色,假以羽毛。遂能登高而呼,有挟以令,舟车所向,到处逢迎,荧惑听闻,干谒州县。
或关说阴讼,恣其不肖之图;乘机渔色。或聚集少年,肆为冶荡之说。斯乃人伦之蝥贼,名教所必诛。昧者不知,夸其传食列城,风声炫耀,是犹羡仪、衍之大丈夫,而不知其为妾妇所羞也。
声诗三百,圣教所存,千古名儒,不闻异议。今乃丧心无忌,敢侮圣言,邪说倡狂,骇人耳目。六义甚广,而彼谓《雅》、《颂》劣于《国风》;《风》诗甚多,而彼谓言情妙于男女。凡圣贤典训,无不横征曲引,以为导欲宣淫之具,其罪可胜诛乎!自负诗才;天下第一,庸妄无知甚矣。昔李白论诗,贵于清真,此乃今古论诗文之准则,故至今悬功令焉。清真者,学问有得于中,而以诗文抒写其所见,无意工辞,而尽力于辞者莫及也。毋论诗文,皆须学问,空言性情,毕竟小家。彼方视学问为仇雠,而益以胸怀之鄙俗,是质已丧,而文无可附矣。斤斤争胜于言语之工,是鹦鹉猩猩之效人语也,不必展卷,而已知其诗无可录矣。
人各有能有不能,无能强也。鄙俗之怀,倾邪之心,诗则无其质矣。然舍质论文,则其轻隽便给之才,如效鹦鹉猩猩之语,未尝不足娱人耳目;虽非艺林所贵,亦堪附下驷以传名矣。彼不自揣,妄谈学问文章,古文辞颇有才气,而文理全然不通。而其言不类,殆于娼家读《列女传》也。学问之途甚广,记诵名数,特其一端。彼空疏不学,而厌汉儒以为糟粕,岂知其言之为粪土耶?经学历有渊源,自非殊慧而益以深功,不能成一家学也。而彼则谓不能诗者遁为经学,是伏、郑大儒,乃是有所遁而为之,鄙且悖矣!考据者,学问之所有事耳。学问不一家,考据亦不一家也,鄙陋之夫,不知学问之有流别,见人学问眩于目而莫能指识,则概名之曰考据家。夫考据岂有家哉?学问之有考据,犹诗文之有事实耳。今见有如韩、柳之文,李、杜之诗,不能定为何家诗文,惟见中有事实,即概名为事实家,可乎?学问成家,则发挥而为文辞,证实而为考据。比如人身,学问其神智也,文辞其肌肤也,考据其骸骨也,三者备而后谓之著述。著述可随学问而各自名家,别无所谓考据家与著述家也。鄙俗之夫,不知著述随学问以名家,辄以私意妄分为考据家、著述家,而又以私心妄议为著述家终胜于考据家。彼之所谓考据,不过类书策括。所谓著述,不过如伊所自撰无根柢之诗文耳。其实皆算不得成家。是直见人具体,不知其有神智,而妄别人有骸骨家与肌肤家,又谓肌肤家之终胜骸骨家也,此为何许语耶?诗话论诗,全失宗旨。然暗于大而犹明于细,比于杂艺,小道可观,君子犹节取焉。至其妄不自忖,僭论学问文章,直如蜀晴岭雪,奔吠苍黄,每论学问处,辄厌恶如吠所怪。揣籥闻钟,臆言天日。比类则置甲而误联乙丙,摘非则忘衰而核议功缌。剿袭唾余,稍近理者,皆出剿袭,浅显易知。强效不类。学人口气,每失其意。妄虽可恶,愚实堪怜。俚女村姬,臆度昭阳长信;畦氓野老,纷争金马玉堂。大似载鬼一车,使人喷饭满案。岂天夺其魄乎?何为自状其丑,津律有余味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