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张代巡特提进泮 范方伯交馈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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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僧人同道者共至肆中坐下。僧人乃叩问道者曰:“敢问仙翁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道者答曰:“吾乃四明人氏,姓袁名忠彻。柳庄吾之父也。”
僧人见说大惊,忙拜于地曰:“原来是太常翁,闻名久矣!今幸一见,足慰生平之愿。吾闻老师在朝,为何至此?”袁忠彻笑而答曰:“汝不知吾父子之事。吾前蒙皇上圣恩,升授为太常卿之职,不愿在朝为官,甘乞邀游江湖,以阐明吾父子之术。复蒙圣主恩,着吾驰驿还乡,随处游玩。今吾发放人役,欲玩西湖之景,留连月余,因到城中,偶然遇汝,亦是有缘。”就问此僧法名,出家何处。僧人答曰:“小僧法名兰如,贱字古春。俗居富阳,出家径山寺。自幼慕老师乔梓麻衣之术,权以度日。何幸相逢,真天假其缘也。”
当日古春就在肆中拜袁公为师。坐饮之间,古春细观袁公,果然丰姿潇洒,谈论风生。二人坐饮多时,古春问曰:“适间所见孩童,果有贵相。未审弟子有何失鉴之处,乞吾师指示。”忠彻笑曰:“汝相不差,此儿真济世宰辅之器。但惜乎不得善终。”古春忙叩曰:“吾师此相见于何处?”袁公曰:“此子两目炯炯,倏忽有时朝上,名曰望刀眼。日后为国家必然犯刑,亦其数也。”因叹曰:“忠臣烈士,必不得令终。”又曰:“此子之貌,确肖宋朝文丞相之仪容。”古春见说,以首肯之者数次。复叩问袁公相中秘要,遂邀袁公到寓,再四恳求。袁公见其真诚,遂将心法一一传与古春。古春后来相术甚高,名闻海内。至今有《袁柳庄父子相书》、《兰古春歌诀》行世。
于公自从相面之后,心觉欣悦,眼目亦好。明春仍就学读书。瞬息之间,不觉又过一年,乃是永乐七年。正月初一元旦,家家贺年,其父乃命公往亲友家拜节。公乃穿其叔所赠红圆领,乘一匹骏马,着一仆随行。公正骑马往新宫桥小路冲出,不期巡按从新宫桥大街而来,公一时回避不及,代巡见是个孩子,唤手下人役勿令惊吓。又见公容貌端庄,举止自若,并无畏惧之态,即问曰:“小子何敢冲吾节导?”于公即答曰:“良骥欲上进而难收,正望前程耳。”代巡见其出语不凡,心甚奇异,乃问曰:“观汝此言,亦是读书之子。”公答曰:“颇读书几行。”巡按曰:“汝既读书,吾出一对与汝,若对得好时,重赏:如其不能,加罚。”于公即请出题。巡按因见公穿着红色衣服,遂曰:“红衣儿骑马过桥。”公即应声答曰:“赤帝子斩蛇当道。”
巡按乃大惊异,即问从役是谁家之子。左右有识者禀曰:“此是太平里于主事之孙,于彦昭之子。”巡按奇赏者久之。即命人到具,取银拾两,作为读书之资,仍送提学考试。至岁考时,遂补弟子员。入泮时,当永乐七年。公年方十岁也。
于公蒙按院送考进学,自后只在山中读书。三月间清明节至,公欲回家祭祖,取路投昭庆寺来。闻得三司在寺内饮酒,公乃徐步迸寺观看。有书吏人等认得于公的,皆沸沸言说:“前月巡按送提学考选进学的小秀才,在此观看。”三司闻得此言,乃问众吏役。吏役人皆禀说是。三司曰:“快请来见。”众吏役等一齐来请于公。公昂然过来,相见三司。三司见公俱出位,即叫长揖,不必行礼,于公礼毕。三司见公仪表举止,尽皆敬重。三司问曰:“小生员就是张代巡送学考取的么?”公曰:“然。”其时有范方伯就道:“向闻生员才思敏捷,予有一联口对,敢烦一对何如?”于公即请示题。范方伯乃指佛坐言曰:“三尊大佛,坐狮坐象坐莲花。”公即对曰:“一介书生,攀凤攀龙攀桂子。”三司闻对,皆大惊喜,啧啧者数声。即令吏役携酒一席,并折席银三两,送公回家。公乃辞谢出寺。寺门外有许多军兵,一见公得赏酒席、礼仪,一齐围住问曰:“小先生作何文何对,有此厚席礼物?”于公曰:“三司出一对曰:“三尊大佛,坐狮坐象坐莲花。’吾即对曰:“一伙小军,偷狗偷鸡偷苋菜。’”众人闻言,知其戏侮,皆大笑,不敢复问。
吏人送公回家。明日即将席仪买办物品,祭奠祖宗。祭毕,公竟到馆中读书,又不觉八个月矣。时当岁毕,公乃收拾书籍,回见父母。省拜毕,抬起头来,看见父面有愠色。公即跪下,复问其故。其母刘氏,以岁迫家窘之事言之。公即起慰曰:“父母且请宽心,儿自有措置。”乃别父母,一迳行到布政司来。正值范公坐堂,公即趋见范布政。布政一见公谒,心中甚喜,忙问曰:“生员为何事到此?”公即禀曰:“生员向蒙老大人珍惠,数月在远处攻书,未及叩谢。近因岁逼回家省亲,生员见父母有忧色,知为家寒岁迫,百物无措。不瞒老大人说,虽薪水亦不能给。生员心下皇皇,敢来叩谒大人。闻者大人今年黄历颇多,欲求数块货卖,聊充薪水,供膳二亲。乞老大人怜而赐之。”范公闻言,即令书吏取绵纸黄历数十块送公。公正欲辞谢而出,范公又曰:“春间昭庆寺中所对,足见贤契奇才。今日予见历,因思一联请教。”公即请示题。范公即将黄历为题目:“二月春分,八月秋分,昼夜不长不短。”于公即对曰:“三年一闰,五年再闰,阴阳无错无差。”范公见对,极加称赏,即命库吏取银十二两,送公为薪米之费。公乃辞谢而出,归家奉养二亲。
明岁,仍往湖州读书。荏苒间,不觉又过三载矣。一日,新提学到任。人传言,宗师颇立崖岸,甚是严肃。于公闻知,急急赶回。适值提学落学,公忙整衣巾进内参见。礼毕,见诸友排立两旁,默无一语,若有所思。于公心中默忖曰:“人言宗师颇作严峻,今日观之,信不诬也。”提学看见于公,大声言曰:“此生员何独来迟?”于公上前禀曰:“生员处馆湖州,故此来迟。乞宗师情谅。”提学曰:“此事吾已不较。适才吾进学宫,见泮池中一小蛇浮游水面,弯曲之形,有类带草之字,因出一联与诸生对。出之已久,尚未有人对。汝能对得,即为优等。”于公曰:“请宗师示题。”提学曰:“吾所出者:蛇游水面,斜弯一似草之形。”公不待思索,即对曰:“雁步沙堤,倒写两行真个字。”提学与众友闻对,尽皆钦服。提学即令生员皆要背诵太祖卧碑,着几个生员背诵,又复掣签讲书。头一签,掣着孔宗道讲《中庸》“天命之谓性”三节。第二签,刚掣于公。公见掣着,即上前禀曰:“蒙宗师命诸生讲书,不过窗下记熟套几章,虚应故事。适才蒙宗师已命诸生们背诵太祖卧碑,而我朝太祖之圣训《大诰》诸篇,正当令诸生们捧诵讲习。他日出仕,动导循圣典。望宗师少假片时,待生员宣讲了圣诰,以新诸生耳目。”禀毕,公即将前太祖《大诰》首篇,朗朗背讲,大阐洪猷,引诸一切圣典,声若洪钟,谈如悬河,迭迭不倦,听者耸然。提学初闻讲《大诰》,间亦起身立听。不意于公阐发奥旨,讲论不息,提学自己身体觉倦,乃命止之。公曰:“此圣诰不可中辍。”言罢又讲,精神倍增,言言不谒。提学见之,词色甚温,谓公曰:“子青年若是英才也,宜自慎重。”遂给纸十刀、笔数帖与公,深加爱敬。诸友亦皆钦羡而退。
挨过年余,时永乐十二年圣寿节。国初,习仪拜牌,不限定礼生赞礼,亦不拘增广廪膳,但学中选声音洪亮者喝礼,时学中遂推于公、孙佑二人赞礼。正拜舞之际,忽然一宪官失蹉倾跌在半边,于公一见,即大声喝某官失仪。斯言一出,众官相顾惊骇。此官回归,不出理事,恐抚按有说。当日提学亦在,见公喝出,心甚不安。即令人唤公到校,曰:“汝才思虽宏,自宜慎缄。为何把一宪官迅口胡言,凭自己意喝将出来,于学校体面何如?”于公见说,即忙答曰:“生员一见,动触于中。自古云:“天颜万里,敬如咫尺。’为臣子事君朝拜,当战战兢兢,如临如在;若其不敬,徒有设拜之仪矣!今承宗师教戒,敢不惟命是从。生员不与为证便了。”提学素奇公才,又见公皆是满腔事君忠义之言,遂以好言慰之而出。
于公此后,自知豪气太过,恐人暗挤,遂辞告父母,往姑苏游学,带一仆于康来到苏州虎丘山。盘桓数日,行过虎丘数十里之程,忽见小桥曲径、树木幽静之处,闻得朗朗读书之声。公遂与仆寻径而进,果然好座山庄,清幽书馆。于公看毕,乃曰:“此处幽雅,正是读书之所。”咳嗽数声,则见衡门开响,一小童从内出来,问道:“相公何来?”于公曰:“从杭州而来。”小童忙道:“我家相公今早对唐相公说:“昨梦甚佳,今日必有远客到临。’如今果然。”于公乃谓小童曰:“烦汝通报一声。”小童领诺,进不多时,少刻走出两人,唐巾素服,儒雅超群。不知何人,观下传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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