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作者:
诗曰花帘入影日正长,闲评人事费商量。
英雄既短豪梁气,冒失还疏训诫方。
不断多情绵似带,自干自面厚如墙。剑锋不惜诛邪手,纔觉青天分外光。
话说钟馗拜谢了弥勒古佛,回至方丈,就要收拾行李起程。那知客再三款留,说道:“老爷到此,贫僧并无点水之情,今日聊备小斋,少伸寸敬。”钟馗与二神祇得坐下,等了半日,方纔放下桌儿,又等了半日,方纔托上茶来。看看待至日落时候,又纔托上几碗菜来,急的这知客不住的往来催督,钟馗不觉勃然大怒,道:“汝既留俺,为何这等怠慢?”知客道:“告老爷得知,就是那前日所言的新来火头懒惰,每日睡至日出三竿,每夜磨至三更以后。至于出言行走,都是丢油撒水,就像害痨病一般,所以把斋馔迟误。望老爷宽恕。”钟馗道:“叫他来,俺看是怎么一个火头。”那知客唤了半日,那火头纔慢条斯理的走将进来。众神举目观看,怎么模样,但见:垂眉落眼,少气无神。开言处,口如三缄,举步时,足有千斤。虎没前来,量不肯大惊小怪,贼如后至,又岂能疾走忙行。心和气平,好似养成君子;手操足并,真如得道天尊。正是:出髓玉茎堪作弟,倾粮布袋可为兄。
钟馗看见,便按剑大怒道:“汝是何方人氏?从实说来,免汝一死。”那火头不慌不忙,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念小鬼原非人类,本是冤魂。祇因那年做些买卖,要赶程头,不想众人性急,都老早去了。俺起来时,已是红日半天,祇得独自前往。谁想路途遥远,直走到黑。忽然遇见一个皮脸鬼贼,将俺的行李尽数夺去。俺正要赶去,又被一条淹蛇将俺缠住,缠得俺少气无力,不觉死去。指望告诉阎君,不料走到阴司,阎君又退殿了,祇得权在这寺中图些嘴腹。此是实情。”这几句话说了半日,方纔说完。钟馗道:“俺待要杀了你,你又无恶。待要不杀,实实恼人。”正在沉吟之际,一人突然进来,将温尸鬼撞了一跌,也不管上下,也不分南北,坐在上面,举箸就吃。众神见了,俱吃一惊,看钟馗道:“据汝说来,莫非是温尸鬼么?”火头道:“正是。”他怎生模样:本非傲物,恰像欺人。有话便谈,那里管尊卑上下,见酒就饮,并不识揖让温恭。东沟犁,西沟耙,说将来全无根据。做事前不遮后,管甚周详。一任性子闯下祸,方纔破胆;三分粗气弄出殃,始觉寒心。正是:但知天下无难事,不信干坤有细人。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簿子上边所记的冒失鬼是也。当下冒失鬼坐在上面自吃自饮,这钟馗看的大怒,道:“这人来的这等冒失,俺有个法子在此。”众人道:“有何妙法?”钟馗道:“他二人温尸的温尸,冒失的冒失,俺将他两个平处一番,叫他温尸杂上一半冒失,冒失搅上一半温尸,也是个损多益寡之法。”咸、富两神道:“主意固好,祇是怎么平处的来?”钟馗道:“不难,不难。”拔剑来将两个鬼一剑一个劈成四半,再合自然易成。祇见两个鬼,温尸的也不温尸,冒失的也不冒失了,竟成一对中行君子。众人无不欢喜,都言钟馗有为天造化之手。祇是把寺中和尚唬得咬指,以为神人出世。二鬼拜谢而去。众僧愈加恭敬,又留住一宵。
次日,整肃阴兵,跟定蝙蝠,作别了众僧,往前再走,走够多时,祇见通风老人坐在那里叹气,见钟馗众神大喜,道:“老爷们请到寒舍献茶。”钟馗道:“老者何人?”咸渊道:“此即通风老人也。前日擒捣大鬼全凭他。今日因何在此纳闷?”通风道:“一言难尽。自从诛了捣大鬼之后,祇当老爷们驾已行了,绝无相会之日。不想今又得相遇,实是三生有幸!”咸渊道:“你不知捣大鬼又调了两个兄弟,十分厉害,和他战几场不能取胜。幸遇弥勒古佛,一口吞下腹中,方纔罢手,所以耽误了许多日期。但不知你女儿比从前好些么?”通风道:“说来话长,请到寒舍细讲。”于是众神跟着通风走入草堂里去,祇见亲友庆贺寿幛一副,文理半通,下边放着一张珠红小桌,漆皮已去了一半。墙边都是囤,则囤着茭子、黑豆。门背后放着些农器,无非是柯、杈、杷。看了一回,钟馗坐在上面,咸、富二神坐在两旁,通风下面陪坐,其余阴兵将营扎在村外。
须臾,吃了茶,咸渊又问起通风女儿之事,通风道:“自从老爷去后,一日不甚一日,看看待死,老汉再三盘问,小女方纔说,果有个鬼魔缠绕。问他根由,原来有个无耻山、寡廉洞,洞中有个鬼王,叫做涎脸大王。那涎脸大王有四个徒弟,一个叫做龌龊鬼,他专会吃人,真有毛不拔之本事。一个叫做仔细鬼,任他贼打火烧,他总不肯舍半文钱,这两个好生厉害。还有一个急赖鬼,无甚本事,祇凭急赖。又有一个绵长鬼,那绵缠鬼就是缠小女的鬼魅。他这四个鬼领了涎脸大王的教训,益发如虎添翼。如今这绵缠鬼将女儿缠的九死一生。老汉无儿,止有此女,倘若缠死了,俺老夫妻两个叫何人送终?”说道伤心之处,泪如雨下。钟馗道:“你女儿教甚名字?”通风道:“小女叫赛西施,祇因生的有些姿色,与西施相似,所以取此二字。吴国西施住在西湖苎萝,得水之精而生,我女儿住在这里,得山之秀而生。山水虽别,灵气却同,所以叫做赛西施。老汉见他生的娇媚,爱如掌上明珠。那日敝村赛社,扮些三官战吕布的故事,小女出去看看,不想被此鬼看见,就缠上了。专望老爷搭救。”说着跪在地下。钟馗道:“斩鬼是俺的本分,不必如此。你且引我看看你女儿动静,方好行事。”
通风于是起来,引着钟馗进了卧房,将他女儿一看,果然生的十分标致。但见:眉如新月,纵新月那里有这般纤细?眼如秋水,即秋水也没有这样澄清。脸赛桃花,便桃花犹嫌色重。腰同杨柳,就杨柳还觉轻狂。祇可惜生在荒村,一颗明珠暗投瓦砾。若叫他长于金屋,千般粉黛难比娇娆。蹙蹙眉尖,真是捧心西子;恹恹愁态,还如出塞王嫱。便是那:王维妙手犹难写,况我老拙无才怎便描。
钟馗看了他女儿,心下想:“怪不道鬼缠他,真个生的标致。”因问通风道:“那鬼甚时候来?”通风道:“但到夜他就来了。”钟馗道:“这等,你备些酒来,俺们就在你女儿外间等他。”那通风欣然整办去了。须臾酒至,钟馗与咸、富二神就都在外间饮酒闲谈。果然到更深时候,帘外一阵阴风,那鬼来了。有诗一首,道此鬼形状:不是风流不是仙,情如深水性如绵。若非涎脸习学久,怎的逢人歪死缠。
且说这绵缠鬼跨进门来,见有人在,撒身便走。富曲随后赶来,举刀便砍。那鬼吃了一惊,闪过身子,随手将一条红丝绣带望空一掷,说是迟,那时快,竟将富曲缠住。钟馗看着大怒,道:“小小鬼头,就敢弄此缠人之术。”提着宝剑赶上前来。那绵缠鬼空手无措,祇得打了一个筋斗去了。钟馗割断绣带,放开富曲,向通风道:“料此鬼今晚必不来了。”通风道:“不然,老汉也曾毁骂他,他领了涎脸大王的教训,祇管歪缠,并没廉耻。老爷不信,倒怕转刻即来也。”话犹未了,祇见绵缠鬼果然拿着一条死蛇又来缠绕。钟馗提剑迎上前就砍。绵缠鬼就将那条死蛇当了兵器,祇管左右盘施,遮架宝剑。不提防被他掷起死蛇,又将钟馗缠住。富曲慌忙上前砍他,他又是一个斤头跑了。富曲将缠住钟馗的死蛇割断,掷于地下。那绵缠鬼又来了,富曲祇得又与他交战,竟如此缠了半日有余。或拿活蛇来缠,或拿死蛇来缠,急的钟馗暴跳如雷,咸渊道:“俺想出一条妙计来了:与其它缠俺,不如俺缠他。”钟馗道:“他滑溜如油,怎么缠的他住?”咸渊道:“不难,不难!俺这条计叫做以逸待劳之计,还要用通风的女儿。”通风道:“如何要用小女?”咸渊向众人附耳低言道;“必须如此如此。”钟馗听了大喜,道:“还是司马见识广大,虽孙、吴复生,亦不可及也。”通风于是将此计合与妈妈,妈妈转说与赛西施,赛西施道:“羞羞答答,怎么做出来?”妈妈道:“儿呀,但得性命,那怕害羞。”赛西施祇得含羞应允。通风出来回复了钟馗,钟馗与咸、富二神同通风藏在后面,闲谈饮酒不题。
且说那绵缠鬼到了晚间,悄悄的前来。见静悄悄无人,心中想道:“想是去了。”看房中时,灯花半明半灭,听时,微微有叹息之声。这绵缠鬼遂大着胆子走进房中,问赛西施道:“你家鸟钟馗何处去了?”赛西施道:“因战你不过,今日去了。你一向不进房来,叫奴家终日盼望。”绵缠鬼道:“我恨不得寸步不离你,祇因他们在,不得进来。”于是双手搂住就要求欢,赛西施道:“你且休要性急,奴家因你交欢不久,不能满奴之意。如今想出一个法儿来,做下一条白绫带儿,勒在那个根下,自然耐久。待奴取出来,和你试试如何?”把个绵缠鬼喜的心花都开了,亲了一个嘴,道:“谁知亲亲这等爱我?”赛西施遂将带子取出来,绵缠鬼连忙将裤子解开,赛西施连忙将带儿套上,尽力一束,绵缠鬼道:“慢些、慢些,勒的生疼。”赛西施道:“越紧越好。”又尽力一束,打个死结。看绵缠鬼已是疼的发昏,不能脱去,遂高声叫道:“绵缠鬼已被我缠住了。爷爷们快来!”钟馗等听见,便拥出来,把绵缠鬼斩了。富曲拍手大笑,咸渊道:“你笑甚么?”富曲指着通风道:“我笑他家专会捉人根子。那捣大鬼被他抛出根子来,这绵缠鬼又被他女儿捉住根子,怎么你父子二人这等会寻人根子?”通风笑道:“你不知俺一家老实,不会找俏做事。但凡事都要从根子上做起来。”说的众人大笑。这里通风整备酒席,款待钟馗等不题。
且说那涎脸鬼在无耻山寡廉洞中为王,身边有个军师,见识精详,施为妥当,人因此起他个混名,叫做伶俐鬼。这伶俐鬼和涎脸鬼闲谈,涎脸鬼道:“连日不知怎么,不见绵缠鬼来。”伶俐鬼道:“不消说起他们。自从得了大王法儿,各人祇顾各人,何尝孝敬你来?那龌龊鬼倒要粘你的皮去,仔细鬼不肯舍他的半文钱。至于急赖鬼,无事不急赖,绵缠鬼,无日不绵缠,他们不来是你的造化。想念他们怎么?”涎脸鬼道:“你说他们讨俺的便宜,难道俺就不能讨他们的便宜?俺拿上这副涎脸寻上门去,任他龌龊、仔细、急赖、绵缠,定要寻他些油水。今日便闲暇无事,你权管山洞,待我先寻绵缠鬼一回,有何不可。”伶俐鬼道:“任凭尊便。”那涎脸鬼随了他那副涎脸出了寡廉洞,下了无耻山,前面还有一道唾沫河,过的河来,远远望见一座破庙,庙旁盖一座茶庵,斋题上写着四个大字,是“施茶结缘”,这涎脸鬼再看那破庙时,十分狼狈。怎见得:穿廊塌倒殿宇歪斜。把门小鬼半个头,他还扬眉怒目。值殿判官没了脚,依然是拏肚撑拳。丹墀下,青蒿满眼,墙头上,黄鼠窥人。大门无匾,辨不出庙宇尊名,圣像少冠,猜不着神灵封号。香炉中满堆上梁上漏土,供桌上,却少了案前花斗。多应是懒惰高僧,不男不女闲混帐,辜负了善心檀越东奔西走费经营。正是:若教此庙重新盖,未必人来写疏头。涎脸鬼走上茶庵,祇见两个闲汉在那里捣喇,这涎脸鬼也坐在凳上,施茶和尚托出三盏茶来,一个问道:“你这茶庵邻着这座古庙,晚间就不怕鬼么?”和尚道:“怎么不怕?祇是关了门,不理他也就罢了。”旁边人道:“你们又说鬼呢,俺那村通风老儿家一个女儿,生的千娇百媚,教一个甚么绵缠鬼缠住,缠的看看待死。也是他命不该绝,忽然来了一个钟馗,领着许多兵将,端端寻着斩鬼。昨晚竟将这绵缠鬼斩了。”涎脸鬼听了此言,暗吃了一惊:“怪道他许多时不来。”问那人道:“老兄这话可是真么?”那人道:“怎么不真?我在他隔壁住,亲眼见的。”这涎脸鬼听得,便忙似丧家之犬,急急若漏网之鱼,跑回山来。
伶俐鬼接着道:“为何这等气色不善?”涎脸鬼道:“俺闻一桩可虑之事,回来和你商议。”伶俐鬼道:“有甚么可虑之事?”涎脸鬼遂将那个人的话述了一遍,道:“既说端端斩鬼,咱们都有些鬼号,万一寻将来,如之奈如?不如俺们先下手为强。”伶俐鬼道:“非也,他是过路到此,必不久住。俺们且关了洞门,躲避几日。待他过去了,再扬眉吐气不迟。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此是兵家要诀,不可造次胡行。”涎脸鬼道:“我的意思,一者与绵缠鬼徒弟报仇,二者灭了他以绝后患。怎么你总是这等说,岂不是长他威风,灭自己锐气乎!”于是将伶俐鬼洋洋不采,竟转入后洞去了。这伶俐鬼满面没趣,叹口气道:“向日投了楞睁大王,指望成些大事,不想楞里楞睁不足与有为。今番来到这里,见他脸皮甚壮,可与共事,不想又是有勇无谋之辈,除了厚脸,别无可取。眼见的祸缘林木,殃及鱼池也。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闻的风流鬼为人倜傥,俺不免弃此去彼便了。”于是收拾行李,悄悄出了寡廉洞,竟投风流鬼去了,按下不题。
且说钟馗饮酒中间,说起绵缠鬼的师傅乃是涎脸鬼,钟馗道:“俺务必也斩了他纔好。但不知那无耻山在何处?”通风道:“想必也不远,我们慢慢访问。”说话间,祇见蝙蝠早已飞起,钟馗喜道:“兀的不是向导去了。”遂起来别了通风,与咸、富二神率领阴兵,随着蝙蝠往前竞走,中间一条大河拦路,但见:青泡遍起,白浪频翻。青泡遍起,依稀好似蘑菇;白浪频翻,仿佛犹如海蜇。峡口由于唇吻,源头出自丹田。浑波浊器不煎茗,黏水粘船难渡客。这壁厢足迹满岸,恍惚闻足踢之声;那壁厢指影盈堤,俨然睹拳摇之状。就隐士文人也定有几点唾添,还说些寡廉无耻的字样。若凡夫俗子竟舍得满团益上,犹带着赔嫁伴娘的言词。正是:要知如此真来历,尽在攒眉切齿中。
钟馗唤土人问,土人道:“此河名为唾沫河。从前本无此河,祇因这无耻山寡廉洞里出了一个涎脸大王,惹得人人唾骂,唾骂积聚多了,遂流成这道大河。河面虽宽,其实不深,老爷祇管放心过去。”钟馗听了大喜,发付土人去了。过了唾沫河,前面就是无耻山。你道此山如何布置:不诚石垒堆满地,没羞岩高耸云天。冥耳攒蹄,换打虎峰峦偃卧;张牙舞爪,脱水狼沟壑间行。鬼眼松沿坡遍长,不清柏满麓齐栽。可惜洞纵多廉,避鬼魅于焉远去:山原有耻,畏涎脸不敢前来。钟馗领着阴兵,上了无耻山,围了寡廉洞,高声叫骂。山鬼报人后洞来,那涎脸鬼大怒道:“俺正欲灭他,他来的正好。”于是戴了一顶牛皮盔,穿了一领桦皮甲,拿了一口两刃刀,走出洞来,骂道:“你这个丑鬼,将俺徒弟杀了,俺正要报仇雪恨,你怎么这等大胆,还要寻上门来。”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端端杀汝等,怎么不来。”说毕,舞剑便砍,正砍在他脸上,祇见他毫无惊惧,并不损伤。钟馗道:“好壮脸也。”涎脸鬼道:“不敢自夸,将就看得过,任你刀劈、箭射、靴头踢,总不心烦。”富曲听的,上前道:“主公退后,待俺使箭射他。”涎脸鬼道:“咱家站定凭你射来,祇等射丢了,你便罢。”这富曲自恃着百步穿杨的手段,兜满雕弓,一箭正射到他脸上。众阴兵齐声喝采,以为就射死了。不想他分毫不动,竟像不曾射着的一般。富曲大怒,又射一箭,又射到脸上,他又分毫不动。一连射了数十箭,他祇是不动,且箭都落到地下。富曲道:“奇哉,奇哉。昔日,雷万春带一矢而不动,人以为难,不料此鬼经数十箭,不惟射不透脸,就如莫射一般,真从古未有之脸也。”钟馗气的暴跳如雷,又上前去照脸乱砍,竟如剁肉馅的一般,剁了个不亦乐乎。那脸并不曾红的一红。钟馗见他不动,站在白泽脊梁上,依他不怕踢的话,用油靴踢他。足足踢了一百油靴,祇觉平常。钟馗也由不得笑了,问道:“你这脸端的是何处来的?这等坚硬。”涎脸鬼笑道:“若说起俺这脸来,却也有原有委。当日家师娄师德,传俺一个唾面自干的法儿,俺想此不过祇要脸厚罢了,因此俺就造了一副铁脸,用布裹了,漆了,犹恐不甚坚牢,又将桦皮贴了几千层,所以甚也不怕。俺这一领桦皮甲就是贴脸剩下的桦皮做的,前日俺一时乏用,将脸当在当铺中,后来赎出去。不想他当铺中当下许多厚脸,辩不出那个是俺的。俺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对他说道:‘你祇在石头上狠剁,剁不破的就是俺的’。他依俺编排,将众脸齐剁,那些脸都剁破了,惟有俺这副脸再剁不破。俺有如此厚脸,实是无价之宝,岂惧汝等这些寻常兵器乎。”钟馗听了,顾富曲道:“似此,当如之奈何?”祇得败回阵来,挂了免战牌。那涎脸鬼竟得胜回洞去了。钟馗对咸、富二神道:“如此厚脸,怎生破他?”富曲道:“看他本领却也有限,祇是这副厚脸难当。怎么设法儿诱的他那副厚脸到手,便不足畏矣!”咸渊想了一会,道:“有个法儿。他所凭者那副厚脸,俺也照样做他一副,比他的更造的加厚些。明日阵前交换,他若肯换时,他那脸俺得了。”钟馗道:“不妙、不妙,失了一副厚脸得了一副厚脸,究竟一般,有何益处?俺换将他的来,倒把俺也成了一副涎脸。”咸渊道:“不妨,不妨。俺这副脸造时,却要暗藏上一副良心。那良心是与涎脸相反的,他换上时,那良心发现,自然把厚脸渐渐薄了。他既脸薄,咱却脸厚,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钟馗喜得拍掌道:“妙哉计也。此惟孙悟空能之,诸葛武侯亦恐不及。”于是,依这法子造起脸来,先以生铜铸就,中以鞋底铺垫,外用牛皮缦了几层,又贴了几千层桦皮,祇是少副良心。钟馗问阴兵,要众阴兵道:“小的们知道良心拿到阳世间不中用,所以都不曾带来,正有一个阴兵,名唤潘有,他有一副良心。也不是阴间带来的,是这边一个有良心的人,见使用不上,气愤不过,撒别丢在街心,他拾得藏起。老爷祇问他要便了。”钟馗遂叫进潘有来要。潘有舍不得掏出来,再三祇说没有。众阴兵道:“他半路里拾的一副良心还要昧了,待小鬼们搜他。”众阴兵将潘有按倒在地,浑身搜遍,纔从他脊背里搜将出来。钟馗交造脸的,装在脸中,看时比涎脸鬼的又厚一半。钟馗大喜。
过了一晚,次早上阵,使阴兵前去叫骂,涎脸鬼带了他那厚脸出来,道:“你们昨日败阵,今日怎么又来纳命,难道还不知道孤家厚脸?”钟馗道:“你有脸,俺就无脸?”于是将脸戴上,涎脸鬼吃了一惊,道:“怎么他今日也有副厚脸?怪道他又敢来见俺。”祇得高声说道:“俺的脸你们昨日都领教过了,你的脸俺今日也要领教领教。”钟馗道:“从不吝教,祇管来领。”那涎脸鬼走上前来,两只脚丁字站定,举起两刃刀照脸砍来。祇听得圪屠一声响,火星乱爆。再砍第二刀时,那刀已卷刃了。涎脸鬼心中打算道:“这等看来,他的脸比俺的厚。俺若得了这副脸,可以横行天下。”遂高声叫道:“你那脸到也算厚。你敢与俺相换吗?”钟馗道:“怎么不敢?”涎脸鬼心中暗喜,忙将脸取下来递与钟馗,钟馗也将脸取下来递与涎脸鬼,这涎脸鬼欣喜的戴上。不多时,良心发动,看看将脸皮消的薄了,涎脸鬼大惊道:“怎么在他脸上厚,到俺脸上薄起来了?”再抹时,消的竟如纸一般,想须臾现出一副良心,涎脸鬼不觉的满面羞惭。钟馗与富曲见他通红的脸,知道是良心发动了,遂向前弄刀砍他。那涎脸鬼招架不住,逃回洞中。他的小鬼禀道:“大王如今羞得不敢见他们了,为今之计,祇有两着,或龌龊鬼,或仔细鬼,大王择一处去投奔;养一养脸再来与他们伎俉。或行或止,大王快些定夺。”涎脸鬼道:“罢!脸已丢了,还论甚么行止!不如俺寻个自尽好。”于是,提出刀来,自刎而死。这正是:但得良心真发动,果然有脸不如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